叄 幹活的車,滿身傷痕

小皮卡從剛才起就幾乎不曾挪動半步。

在真幌站前來來往往的行人,五色繽紛的霓虹燈下佇立的拉客者的聲音,如同悲鳴般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和列車道口的鳴笛聲,以及陣雨欲來的融融暖風,這一切都透過行天打開的副駕駛車窗悄然湧入。

「好餓啊。」

為了蓋過駛過旁邊的箱根快線的隆隆聲,多田扯開嗓門對行天喊道。

「是嗎?」

行天把胳膊支在窗沿上,朝車外吐出煙。正好走過小皮卡側面的公司職員們結結實實地沐浴在白色的有害物質里,從前窗玻璃便能看見他們回身朝這邊拋出咒罵。

為了處理瑣碎的案子已在真幌市奔波了一整天,多田和行天這會兒好不容易才回到站前。

院子里有貓的屍體需要收拾。衣櫃的支架鬆脫了沒法掛衣服得重新裝上。不知所終的租客的行李要處理掉。

就是因為有這些讓人幾乎想說「你自己干不就得了」的案子,便利屋這樣的行業才得以存在。

吉娃娃還在的時候,多田總在晚飯前把工作了結,然後回事務所。給吉娃娃添上狗糧,兩個人也正經吃個飯。接下來的夜晚時光則大抵無所事事地休息,或是帶吉娃娃去散步。

自從吉娃娃被自稱哥倫比亞人的露露帶走之後,多田和行天的生活規律也隨之崩潰。根據委託的情況,有時候早上睡個沒完,有時則工作到深夜。

這樣可不行,多田思忖道。對他來說這無非是重返吉娃娃到來前的日子,就算生活不規律也沒什麼大礙。問題在於行天。去掉吉娃娃這一羈絆的行天毫無動靜地度過亂七八糟的每一天,讓多田覺得好像自己放手不管就任其掉入了無底的泥潭。

不太吃東西。不管晝夜困了就睡。這些都是行天的舊習。但是,不洗臉也不洗澡算怎麼回事?多田暗想。行天以往好像是在帶吉娃娃散步時順便去澡堂,可吉娃娃一走,似乎就連澡堂這一存在都從他腦中被撤掉了。

伴著吃食教會它「坐下」的狗兒,最後即便不給吃的,也能聽話「坐下」。可這人一旦沒了誘餌,就立即返回白紙一張。多田在心裡暗自評價行天:「這傢伙比狗還鈍。」

多田為了讓行天的生活多少朝人類的日常狀態靠攏而努力。這會兒,他接著剛才的話題說:「晚飯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沒有?」

然而副駕駛座上的行天仍是無動於衷的神氣,只答了句:「沒什麼。吃什麼都行。」

癟著肚子加之交通擁堵,多田有些煩躁起來。

他試圖從箱根快線北口往站前開,結果卻給堵在這兒。這條路很窄,塞車的事常有。早知道該像往常一樣老老實實沿著公交車的路線走。要那樣走的話,這會兒已經到事務所那頭了吧。在停車場停好車然後去吃個飯,晃晃悠悠走著去,順便去趟澡堂……

「我覺得……」

多田的遐想被行天的話打斷了。「這陣子,我們說話是不是少了點?」

這陣子也罷哪陣子也罷,我們之間談得上說話多少嗎,難道曾經有過「兩人融洽聊天」的狀況嗎?你覺得說話少的緣故出在誰身上啊?我這邊明明拋出了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變成本壘打的球,你這傢伙卻從另一頭把它打成了噗嚕嚕滿地滾的臭球,讓人連撿的勁頭都提不起來。

多田深深吸了口氣,終於只是說:「是嗎?」

「是啊。就好像,對了,咱倆就像孩子長大離家後的中年夫婦似的。」

這人好不容易自願開口說話了,一上來卻是無論怎樣著名的捕手都沒法接住的猛力一投。

「別用這麼噁心的比喻。」

多田放下手剎開動小皮卡,只挪動了女人邁一步那麼點距離,隨即又拉起手剎。

「這路怎麼擠成這樣?」

行天在車裡的煙灰缸中熄掉煙,關上車窗。「晚上九點,大夥究竟上哪兒去啊?」

「哪兒也不去。回家呢。」

多田以手指示意前方。

真幌站的箱根快線北口前方林立著許多高樓,裡面有各種各樣的補習班。眼下,小學生們正好從樓里的升學補習班蜂擁而出,他們要麼和朋友往車站走,要麼搜尋停在路邊的自家車子入座。

「那是什麼啊?」行天揚起一邊眉毛。「難不成,塞車是因為這些車來接補習班下課的小鬼?」

「說對了。」

多田答話的同時,只見前面一輛車裡也有小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坐了進去。駕駛座的母親對她說了些什麼,小女孩卻對特地來接自己的媽媽連聲謝也沒有,把裹在超市肉包底下的紙從副駕駛的車窗扔了出來。

「哎呀。」

眺望著這番情景的多田不禁喃喃道。行天從一旁把手伸到方向盤上,徑自大力按響喇叭。

「哎呀。」多田這次是對行天喊,「住手。」

行天發現前一輛車的母女從後視鏡窺看這邊,想弄明白怎麼回事,他打開副駕駛車窗怒吼一聲:「把垃圾撿起來,臭丫頭!」

火車道口打開了,車流開始蠕動。彷彿是被行天的氣勢嚇到,前面一輛車一溜煙地開走了。多田也把方向盤打向事務所的方向。

「行天,你是不是也餓了?和平時不太一樣啊。」

「我討厭沒教養的小鬼。讓那個丫頭去什麼補習班弄得馬路塞車之前,應該先教會她一些別的。」

行天似乎忘了,他自己隨手亂扔的煙頭總是由多田撿起來的。只見他彷彿心情惡劣地又抽起煙來。

「真幌有挺多人熱衷於教育呢。」

「這種事我可第一次聽說。」

「那是因為我們小時候幾乎沒什麼補習班。」

總算抵達事務所樓前,多田把車在停車場的規定位置停穩,關掉引擎。「這不是一個接一個在市區建起大規模的小區嘛。對家裡有孩子念小學的年輕夫婦來說,在市區的小區方便上下班。如果相似家庭形態的人們聚在同一個小區,就會導致教育熱潮。」

「傻氣。」

行天跳下小皮卡,疾步穿過停車場。

「喂,晚飯吃圍爐家的便當好嗎?」

對多田的發問,行天連腳步也沒停,獨自走進了事務所所在的大樓。

在惱什麼呢。多田想著,走到相熟的便當店去買了兩個海苔便當和一袋油炸雞肉。就今晚了,怎麼著也得哄著行天,好把他帶到澡堂去。比侍弄吉娃娃麻煩多了。

像養孩子似的。這念頭剛浮起來,多田就趕緊把它壓了下去。

行天似乎還真是餓了。

把海苔便當一掃而光之後,此人心情也好了起來,乖乖地跟著多田去了澡堂。眼下,他手裡提著濕漉漉的臉盆說:「洗澡水也不會泛涼,到了不錯的季節呢。」

行天一邊絮絮叨叨一邊跟在多田後頭走。雖是夜晚,在街燈照耀之下,行天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多田的腳邊。行天的劉海被他用橡皮筋紮成個衝天辮,在頭頂搖曳生姿。

「你明天去趟理髮店……」

為什麼連剪頭髮都得由我來交待,多田正在心裡嘀咕,一回頭,身後的行天已杳然無蹤。

「信——仔——!」

燈光熄滅的箱根快線百貨商場背後不遠處,露露的男人正百無聊賴地站著。發現其存在的行天以做作的假聲喊著朝他奔去。

行天用右手比划了個V字,順著奔跑的勢頭把兩根手指對著信仔的眼球戳了過去。被殺氣壓倒的信仔「哇」地驚叫一聲,堪堪躲過了挖眼攻擊。

「幹嗎!」

信仔吼了一聲,這才發現眼前是自己的天敵行天,於是僵在那兒不動了,緊緊地閉上眼睛和嘴巴。

「倒是你在幹嗎呢,信仔。」

行天用V字手勢戳了戳信仔僵硬的臉頰。「你還待在真幌呀。難不成,你還去哥倫比亞美女那邊?」

「沒去。」

「看著我的眼睛說話。」

信仔顫巍巍地剛睜開眼,行天一伸胳膊,又重施挖眼的伎倆。信仔條件反射地合上眼睛,行天的指尖撞在了他的眼皮上。

「痛啊!」信仔叫起來。

行天笑著說了聲「真可惜」。

「你要是給哥倫比亞美女添什麼亂子,可不光是眼珠子,我把你小子的腦漿都給挖出來。」行天溫柔地低聲說,隨即放開信仔。信仔似乎想丟下什麼狠話,可大概判斷出刺激行天絕非上策。結果他什麼也沒說,混入路上的行人中快步消失無蹤。

「……嗯?你剛才是不是有什麼話說了一半?」

行天回到多田身邊問道。

「沒有。」

自始至終站在隔開一截的位置觀望的多田答道。「你在事務所乖乖待著好了。明天你負責接電話。知道了嗎?」

第二天上午,多田把牢騷漫天的行天留在事務所,自己出門去購買備用物品。

燈泡。透明膠帶。有客戶要求修理狗屋,所以還得買鐵絲網。多田翻動腦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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