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節 黎明,奔向北京

天晴了,萬里無雲,碧藍碧藍。

送爸爸的汽車開走了。人們潮水般圍攏過來,擁擠看,伸長著脖子,翹高著腳板,對這父女倆的不幸遭遇,投過來一種同情和關切的目光。他們不善於用語言來表達感情,但從那一雙雙火熱的眼睛裡,父女倆充分感受到了這一點。

宋玉揚超雙手,微笑著頻頻點頭,表示對鄉親們的謝意

老瑞爺爺蹲在牆角邊,悶著頭一個勁地吸著旱煙,一鍋未盡,磕掉。又裝一鍋。眼前發生的一切,他彷彿根本就沒有看見。爸爸一手撫摸著亞麗,一手表示著謝意,聲音和昔日一樣宏亮地說:大家都放心吧,放心吧!我挺好的,挺好的。只是這娘幾個在村上,給大夥增添了許多麻煩,我得謝謝大家。謝謝了人們不忍心看這個不幸家庭中的不幸父女,他們低著頭,轉回身,熱淚滿眶地離去了,然而,又覺得不應該離去,覺得還應該給父女一點什麼,哪怕就是幾句貼心的話也好,可是又覺得無濟予事。

亞麗扶著爸爸走進家裡,讓爸爸坐在那新鋪好的床鋪上,好好休息休息。然後,她正要去給爸爸打水洗洗臉時,老瑞奶奶匆匆走進來,拉住她,問:亞麗,給爸爸準備飯了?

亞麗搖搖頭。

你去弄洗臉水吧。老瑞奶奶說,我家去做飯。奶奶,你拿點東西去吧。

拿啥呀?老瑞奶奶說,你只管去燒開水,等著我奶奶,怎麼能總是連累你呢?

你說啥?奶奶不高興了。去問問你爹,咱兩三代人可曾分過家?

咱後三代人還不分家亞麗說。這就對了老瑞奶奶走了.

老瑞爺爺是最早趕到爸爸身邊來的,他蹲在離爸爸最近的地方,人都走了,他跟著爸爸回到家裡來,還是蹲在離爸爸最近的地方。老瑞爺爺鐵青著臉,悶不作聲,只管一袋接一袋地吸煙。荷包吸空了,他把煙袋空空弛含在口裡,還是咂巴著雙唇,一下一下地吸。

叔爸爸不忍心讓極端的痛苦折騰這個喝著黃連湯水過來的人,故意平靜地問:這幾年,你身予骨還好?嗯老瑞爺爺只瓮聲瓮氣地回答一個字。

吃飯還好嗎?嗯

能睡著?嗯

關節......爸爸的話還沒說完,老瑞爺爺早巳嗯了出來。爸爸不再說下去了。屋子裡靜默下來。

不一會兒,老瑞奶奶用面筐筐端來白花花的一筐雞蛋。筐筐放在桌上,她一把抓起三隻,走進了灶屋,半頓飯工夫,便端出一碗滾沸著熱氣的蛋茶。大玉,你回家了,就得把頭抬起來,把身子養好,可不能只顧流淚要是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日子不是更難,更苦給,把這碗蛋茶先喝下去。這是大嬸給你沖的,我看著你喝下去。喝老瑞奶奶放下蛋茶,站在一旁,又說:我叫元元去打酒了,今兒晚上咱好好地慶賀慶賀,喝個醉

老瑞爺爺把煙袋掖到腰窩裡,站起身來,只說一句:我回頭再來。便走了。

午後,爸爸坐在地鋪上,默默地聽著亞麗訴說這幾年苦難的歷程,訴說媽媽和媽媽的死......她,小心靈又重新經歷了那令人心酸的歲月,她幾次被悲傷擊昏了,雙手捂著流滿淚痕的臉,訴說不時地中斷。

爸爸很平靜,除了雙眸分外獃痴以外,沒有淚水,眉宇間也不顯悲傷。他緊緊地摟住女兒,不時地為她擦淚--家中的所有變化,彷彿他早已明白!每當女兒中斷了話語的時候,他便重複著一句呆板的話;好了,好了。爸爸不是回來了么!小哥哥和你都比往日長高了。咱得像老瑞奶奶說的那樣,高高興興地過日子。

對於媽媽的死,亞麗並沒有說得太詳細。她知道爸爸對媽媽的感情,她怕對爸爸刺激太重。然而,亞麗畢竟是個孩子,艱難的生活畢竟是她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她還缺乏高度的剋制能力呀她哭了,放聲地哭了,撲倒在爸爸溫暖的懷抱里......

爸爸流淚了。從他那深陷的雙眼裡,晶瑩的淚水在盈盈外溢,緩緩地下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爸爸不揉它,不擦抹,任它外溢,任它滴落。緊閉著的嘴唇,微微在嗡動,拳頭握得緊緊的......

爸爸捧起女兒消瘦的臉蛋,注視了半天,而後,心情頗為輕鬆地說:亞麗,你還是應該高興的。三年前,爸爸有個估計;媽媽的死,是預料中的。她那個身體,她那個好強的性格,這種日子怎盔蘸得下去呢!一年也不行。她竟過了兩三年小哥哥我不擔心他,誰給點東西,都可以活他的命。姐姐和你,也都經不起生活的強壓至於我,我只堅持一條,不自絕。但我也估計,他們會下毒手。孩子,咱們這一家人,如今競活下來四個,這不是不幸中的萬幸嘛爸爸,亞麗收住淚水,說:瞧你這身體......

這比死,還是太輕太輕了爸爸說。

亞麗被振奮了。爸爸的胸襟真開闊爸爸的聲音還是那麼響亮亞麗摟著爸爸說:爸爸,n自們到北京告狀去吧!爸爸搖搖頭,淡淡地一笑。爸爸,去吧!我儲了錢,咱們有路費。亞麗揉揉眼,說,路費不夠也不怕。咱們只要去,一定可以到北京的爸爸還是搖搖頭。

亞麗沉默了。她不明白爸爸為什麼不願意去告狀,難道就這樣認了嗎?......

亞麗覺得爸爸一定是太累了,她要爸爸到床上去休息一下。爸爸笑笑,點點頭。但是,他卻沒有動彈,他的淚痕斑斑的雙眼,微微閉起,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家,對予爸爸該是熟悉的I但又該是陌生的。爸爸一去三四年,讓他好好地看看這個家吧!家會對所有的家庭成員都有安慰的!今天,特別是這樣。亞麗這樣想著,便不聲不響地離開爸爸,向那個破爛的鍋屋走去。

麗麗。爸爸在叫她。

亞麗轉過身,問:爸爸,你要什麼?

爸爸向她輕輕地招招手。亞麗來到爸爸身邊。爸爸問,麗麗,我想問你,咱的兩件東西不知還有沒有?

啥東西?爸爸。亞麗問。

我的那方舊硯台還有沒有?筆呢?爸爸問。

--爸爸有一方六角舊硯,雖然不是珍貴之物,可常在爸爸身邊。爸爸外出時,便由媽媽精心保存起來。爸爸寫文章寫累時,就叫亞麗或者小哥哥為他磨墨。一邊磨,爸爸一邊給他們講歷史故事或講《山海經》。亞麗和小哥哥都把磨墨當作一種享受。墨磨好了,爸爸就鋪開紙,不是畫一片殘荷,就是畫一束幽蘭,有時候還抹幾株墨竹。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爸爸不畫蘭了,先是天天畫荷,後來又天天畫竹。爸爸的畫畫得不好,常常畫完之後便填到廢紙簍里。媽媽勸他去拜一位名師,爸爸說:現在不拜。因為現在工作忙,同時還有許多文章要寫。一心不可二用,若三用更會一事無成可是挨批鬥時,爸爸竟然真的去拜一位國幽大家為師,並且堅持天天畫。媽媽這時反而勸他說:瞧你畫的,不是荷就是竹。要叫造反派看見,又該批你是t資產階級情調了。爸爸笑著說:批就批吧,畫我還是要畫的,並且下決心要畫好!媽媽說:算了吧,畫好了有什麼用!名聲高,摔得重......爸爸嘆聲氣.搖搖頭,說:中國人,多麼需要荷一樣的入污泥而不染,又多麼需要竹一般地高風亮節呀從那以後,媽媽再也不勸他,並且還常常去為爸爸磨墨,為爸爸洗硯、洗筆。

難道爸爸又要畫荷、畫竹?亞麗望望爸爸,說:爸爸,你休息吧,晚天我給你找硯和筆。

爸爸有急用。爸爸說得很堅定。亞麗心裡激動了:難道爸爸要寫狀子,要給中央寫信,給毛主席寫信?想到這裡,她對爸爸說;好,我就去拿爸爸的筆和硯是媽媽給封存起來的,為了防止被別人查抄砸壞或扔掉,媽媽把它放在小哥哥的百寶箱底下。亞麗搬出那隻小箱子,自然又勾起了一陣辛酸。當她把硯、墨、筆全找出來時,對爸爸說;爸爸,你休息吧。我去先慨,回頭就磨墨。墨磨好了,我再叫你。

太陽朝西山頂靠近的時候,漫天張起了灰紗。夜要早降臨了。

房子里的光芒漸退,昏暗從角落裡匯攏過來。亞麗磨著墨,不時地把目光投向爸爸,生怕在不注意的一瞬間,爸爸又被什麼人綁架了去--她覺得那是很可能的,因為人被綁架是極其尋常的事。

爸爸沒有去休息,他只沉默地坐了片刻,便立起身來。他的目光在昏暗的房子里緩緩地掃視著,像是要認真地看看這個陌生的新居。

亞麗明白了爸爸的心思,她丟下手中的墨,找著火柴,點上那隻油燈。棗核般的火苗,驅散了昏暗,四壁清晰地展現在爸爸面前。她把小燈朝高處放下,亮度似乎又增強了許多。燈放下,她朝爸爸看了曼。那仍然獃滯的目光,彷彿把爸爸引向了遙遠遙遠的地方......她忙低下頭,她怕自己的淚水再給爸爸增添憂傷。

爸爸的目光沒有去審視那空空的四壁。遲疑片刻,他走到他破爛堆似的、伴隨他度過三個春夏秋冬的那個行李卷--回家快一天了,他沒有去動它,還是亞麗把它從院子里抱回屋裡來的。這時,爸爸彎下腰去,把行李卷朝亮光處移了移,然後慢騰騰地去解繩。

亞麗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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