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節 爸爸回來了

杏花又開了。婆娑的枝頭,一片粉紅。

杏花一年一度地開著,粉紅色的花團,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遠遠地看上去,像朵朵彩雲,匯成波濤翻滾的海洋。每年杏花開的時候,亞麗總是分外想念爸爸。爸爸就是在杏花開的時候被帶走的。亞麗望著粉紅色的杏花,含著晶瑩的淚水,凝望著爸爸走去的路。她已經度過三個杏花盛開的季節,卻沒有盼到爸爸回來今年,亞麗更加悲痛,因為媽媽也和她永別了。

傍晚,天邊湧起一脈殷紅殷紅的雲霞,從黃河故道遙遠的東方吹來陣陣輕風。亞麗站在門外大道上,默默地望著遠方--

安葬了媽媽之後,亞麗變得沉默多了。她每天不聲不響地去勞動,不聲不響地料理著小哥哥的生活,從杏花現蕾起,她又不聲不響地對著杏樹沉思她的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了,那滯呆的眼神,充滿著悲痛。媽媽病故的最初日子,亞麗每天三次離家,哭三次三次回家,又哭三次。

在田間勞動時,不管在什麼方向,不問距離多遠,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朝著媽媽的墳頭張望。望著望著,淚水便從腮邊滾滾地流下!這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做夢都沒有夢到她的家會變成這個樣子!她不相信生活會這樣的逼人;她怎麼能相信呢?在我們這樣的國家,在我們這樣文明、進步的社會,怎麼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亞麗不相信她那美好的理想會成為泡影可是,眼下這種括生生的現實,卻千真萬確地落在這個家庭,落在這個小女孩的身上在亞麗確切地相信這些都是事實的時候,她悲觀了,絕望了--有一次,亞麗把她的書籍統統找出來,把小哥哥的書籍,玩具、科學箱--小哥哥搞了好多科學實驗,他的很多寶貝都裝在這個小箱子里--統統都收拾出來,朝一個破舊的水泥袋子里裝。裝好了,她把它深深地塞進床底,塞進再也看不到的地方。當她從床底下縮回身子的時候,她覺得面前飛起許多星星,一堵灰黑色的大雲朵朝她撲來,圍裹了她,卷得她站立不住,昏倒了。這個小女孩像深夜中一支殘燭,那瑩瑩的火苗,被風吹著,搖晃著熄滅了,天地間都漆一般的黑了。

她們的院子變得十分寂靜了。在送媽媽入土的時候,把雞殺給幫忙的人們吃了只有狸狸和新買來的五隻小雞還表示著一點生氣。然而,狸狸也不咪咪了,它和亞麗一樣,總愛默默地躺在僻靜的角落裡。

在媽媽病逝的最初日子,村裡的人們對這個不幸的家庭,發出強烈的同情,惋惜他們的悲慘遭遇,猜測他們的未來生活怎麼過......但是,不多久,這些議論也沉默下來,好像被一種什麼藥物麻醉了。

晚飯之後,亞麗請來一位叔叔給小哥哥理髮。

小哥哥的頭髮有兩三個月沒理了,長得那麼長,把鬢角都遮了起來。現在天氣漸漸熱了,小哥哥雖然不出門,亞麗還是覺得應該給他理理髮。她拉一條小凳子,扶著小哥哥坐下,對他說:小哥哥,你別動啊,讓叔叔給你理理頭髮。

小哥哥望著亞麗,微微地笑;又望著叔叔,也微微地笑著。

叔叔在暗淡的燈光下,把小哥哥的長髮給剪了個凈光。亞麗端了水盆,扶著小哥哥,為他洗頭!

這時,高月生進來了。

亞麗一看到他,眼都氣紅了。她顧不得先給小哥哥擦頭,就把那一盆污水端起來,狠狠地瞅了高月生一眼,用力潑了出去。水花裹著塵土,四濺開來。高月生忙著躲閃,已經來不及了,一股水花,正濺在他的褲管上。他瞪起眼,不過,亞麗早已把臉轉過去,他想瞪她一眼都不能了。自從媽媽死後,高月生再也沒進過亞麗的家。今天,這個喪門星上門來,他的肚子里不知又懷著什麼鬼胎?亞麗扶著小哥哥,讓他坐在床邊上,說道:小哥哥,給你洗洗頭,乾淨了吧!咱們家裡也乾淨了。再有不予不凈的東西到咱們家來,就叫咱們狸狸咬死它說著,她又抱起狸狸,對狸狸說;狸狸,好好地看著門,別叫那些不乾不淨的東四迓采。

高月生明知亞麗是指著和尚罵禿驢的,他挺了幾挺脖子,還是把話吞了進去。他轉臉對亞麗說:亞麗,通知你一個好消息,準備一張床吧,你爸爸明天就回來了啊!--亞麗驚訝地以為自己聽錯了,以警惕和懷疑的目光,望著高月生,望著這個從來不說好話的瘟神。高月生聳了聳肩,說:剛才我接到電話,上級首長明天送你爸爸回家好好準備一下吧,準備準備,好好照顧他一下。說完,轉身走了。

亞麗望著走出去的高月生,心裡忐忐忑忑:喔真的嗎?爸爸真的要回來了?爸爸還活著?啊,爸爸--

四年了,爸爸的形象在亞麗幼小的心靈上,只剩下悲傷和痛苦了。往天,媽媽還在的時候,他們每每懷念起爸爸,便默默地相依流渭,有時候,她實在痛苦極了,便伏在媽媽懷裡,痛痛快快地哭,哭個夠。媽媽不在了,無人相依了,再痛苦,只有偷偷地哭。後來,她每天晚上摸到媽媽墳上,伏在那個新濕的土疙瘩上,痛痛地哭。那只是哭呀,媽媽再也不能勸慰她,不能愛撫她了在媽媽病逝第一百天的前一天,大清早,老瑞奶奶來。亞麗扶著奶奶坐下,說:"奶奶,大清早你又來了,你總是忘不了我們兩個人。現在,我們沒有困難,請奶奶放心老瑞奶奶只管揉眼,兩行淚水揉也揉不幹--

黃河灘上,有箇舊風俗,爹娘死後的第一百天,兒女們只都要送行。從這一天起,父母就要正式離開家鄉遠去了。現在,不興燒紙錢,子女們便到父母墳上添一層新土,算是給父母換個新居。亞麗是不懂這些迷信事的。老瑞奶奶告訴了她。奶奶還說:亞麗呀,這也算是對媽媽的一點孝心和一種祭奠。你帶著小哥哥到媽媽墳上去看看吧!給媽媽添幾杴新土。

給媽媽送行,用什麼送行呀?亞麗想了半天,對老瑞奶奶說:奶奶,我們家裡太窮了,給媽媽送行也沒有禮物。媽媽生前最愛吃小米綠豆稀粥,明天做一碗給媽媽帶去行嗎?

老瑞奶奶揉著眼淚說;絎,行媽媽能不知道你們困難嗎?媽媽會體諒的明幾,多給媽媽的墳頭加杴新土,也就行了。

第二天,也就是媽媽病逝的第一百天。亞麗早晨起來,到井台挑了一擔最清潔的水,把保存了許久的一點小米、綠豆淘凈,給媽媽做稀粥。稀粥做好了,她洗了兩隻大白瓷碗,把稀粥盛上,放在竹籃子里。又用一張潔白的紙頭蒙上。這才走到小哥哥床邊,把小哥哥扶起,把黑紗系好,又把供在媽媽遺像上的小白花給小哥哥拿了一朵,掛在胸前。她一邊扶著小哥哥,一邊說:小哥哥,今天是媽媽逝世一百天。媽要遠去了,要離開家了咱們給媽媽送行去,去向媽媽告別......說著,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流--她已經哭一整夜,眼泡已經紅腫了。她看看小哥哥,小哥哥和往常一樣,對著她微微地笑。

一切都準備好了,亞麗扛著鐵杴,挎著粥籃,攙扶著小哥哥,離開了家,緩慢地,一步一步向媽媽的墳地走去。這一天,天是那樣的陰沉:烏雲從東天邊鋪向西天邊,像海浪似的滾動著,雲層壓著屋頂,壓著楊柳樹的樹梢;一隻雄鷹在雲層下盤旋,它一時停翅懸空,勾起頭來窺視著大地,一時直向上沖,鑽入雲層不見了站在各自夕的人們,手裡端著飯碗,吃不下去了,孩子們不嬉笑了,老年人悶起頭,他們對這兩個小兄妹寄予了多大的同情啊可是,除了同情,他們還能有什麼呢?

亞麗兄妹倆來到媽媽墳地,獃痴痴地站下來。小哥哥仰著臉看看天,微笑著;亞麗沉默了一會兒,才從籃子里端出稀粥。當她把粥捧在手裡的時候,她悲痛地放聲大哭。媽媽,媽媽可憐的媽媽呀!

老瑞爺爺來了,他身後跟著老瑞奶奶和大君奶奶。

老瑞爺爺扛一把鐵杴,來到媽媽墳邊,一聲不響地挖起土來。一杴一杴,圍著媽媽的墳頭,添著新土。

老瑞奶奶扶著小哥哥跪在媽媽墳前,大君奶奶去籃子里端出那另一碗小米綠豆粥,把兩碗粥並排放在墳前。老瑞奶奶抽泣著說:麗她媽,你兩個孩子都來了,他們來為你送行孩子們的心意你知道,他們太苦了。苦呀

老瑞奶奶這麼一說,亞麗哭得更痛了:矗媽媽,媽媽呀我們不能離開你呀,你也不能離開我們......

村裡的鄉親三三兩兩地都來了,他們沉默著,含著淚水,輕輕地抓一把新土,覆在媽媽墳上。老瑞奶奶勸亞麗一陣子,大君奶奶也勸亞麗一陣子。孩子年紀小,哭壞了身子可不得了。

老瑞爺爺也老淚縱橫。他輕輕拍著土層說:我......我咳麗她媽呀,老叔對不住你,你是死在咱黃河灘上的你是死在我面前的咱們都是共產黨員呀我看著你死,我......我沒有辦法老瑞爺爺抬起胳膊,用袖子去擦拭眼淚。

媽媽的墳上添了一層新土,老瑞爺爺用杴,人們用手,把那層新土拍得平平展展。老瑞奶奶把亞麗兄妹倆的白花拿下來,輕輕地放在媽媽的墳前,又把兩碗粥朝前放放,這才領著小兄妹倆離開墳地。老瑞爺爺走得最遲。他蹲在墳邊,拿出旱煙袋,滿滿地裝上一鍋煙葉,用拇指狠狠地按實了,卻不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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