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節 春天的憂傷

初三,是姐姐要離家的最後一天了。昨夜一個通宵,她們娘兒仨誰也沒合眼,不過,誰都很少開口。

姐姐把煤油燈撥亮,把亞麗攬在懷裡,拿把舊木梳,默默地為妹妹梳頭。輕輕地,一下一下,像姐姐的性格一樣,慢悠悠地。姐姐想對亞麗說些知心話。多難得的機會呀,多艱難的生活呀!說幾旬鼓勵話,也是姐妹的常情。可是,姐姐張不開。鼓勵妹妹什麼呢?讓她好好照顧媽媽?活生生的事實早已令姐姐堅信,妹妹對媽媽的照顧,已到無微不至的地步。再說不是多餘的么鼓勵妹妹勇敢地生活下去嗎?妹妹承擔的重量已經超過成年的常人了,怎麼能忍心再給她增加分量呢?

姐姐把亞麗的頭梳好,把自己頭上的鐵卡卡、橡皮筋,還有當年爸爸送給她的一對塑料水晶球--那時候還是最新產品,她一直當成珍寶藏在身邊。這次回家,再也找不到可作紀念的東西了,才把它戴上--像插在自己頭上一樣,金都插在妹妹頭上。亞麗轉過臉,對姐姐說:姐姐,全給我了?姐姐點點頭。

另昏你呢?

姐姐對亞麗微笑笑,用手拾起妹妹頭上換下來的卡卡、繩繩。

姐姐,亞麗說,那對水晶球你帶上吧,是爸爸給你的。剩下的,我全要。

麗麗,姐姐對亞麗說,爸爸的東西,代表爸爸的心。爸爸的心對我、對你都是熱的。姐姐留給你,是該留的。懂嗎?

亞麗懂事地點點頭名她從姐姐懷裡站起來,默默地想:姐姐要走了,給姐姐點什麼呢?她想呀,想呀終於想起19件沒有賣出去的毛衣。她用一片舊布包好,拿列姐姐面前,說:姐姐,我想把這件毛衣給你。

啊?姐姐搖著頭說;不,不行。那是你生日的禮物。是爸爸媽媽的一片心呀不,爸爸媽媽的心意,我都領過了。這是另一件,是老瑞爺爺用三隻雞給換的那一件。姐姐,老人家的心咱得知道,還是你帶著好。

姐姐故意說:麗麗,你的毛衣小,姐姐穿不下。

不小。亞麗說,是照著成人身個結的。就是小,還可以拆了再結,不夠的話,也可以結成背心。總之,姐姐你得收下。

姐姐接過毛衣,像捧著一顆火熱的心,緊緊地抱在懷中。

媽媽一直不停地走進走出。她一聲不響,拿起一件東西,又放下;又拿一件,再放下。

媽媽,你坐下歇會兒吧。亞瑋說,我有事對你說。媽媽沒有坐,她立在一旁,擦著淚水,說:亞瑋,媽也不知你缺什麼?媽手裡也實在什麼都沒有。只有難過、傷心,覺得對不起你。

媽媽,姐姐說,你說我還缺什麼?往天,最缺的是勇氣。回家這一趟,看到了你,看到了小麗,看到了你們戰勝困難的真情實況,又看到了鄉親們對咱的支持和幫助,我的勇氣就足了。今後,不管困難有多麼大,我都能克服。媽媽,你相信吧,這比什麼禮物都貴重!

粥媽知道亞瑋的心胸開闊,便默默地接受了她的意見,沒再說什麼。

初三這一天,亞瑋整天在各個鄰居家告別,午飯是在老瑞奶奶家吃的。老瑞奶奶把尚未喂成個的小雞殺了一隻。吃飯的時候,又來了幾家嬸嬸和奶奶。亞瑋回到家,已是傍晚了。她本來想認真地為弟弟亞虎收拾點什麼,可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又匆匆地走出去。

亞瑋輕輕地推開生產隊長劉大川的屋門,見隊長正看一個文件,便輕輕地喊一聲:大川叔大川抬頭一看,忙站起來,一邊拉板凳,一邊說:亞瑋,快坐下,坐下。

大川叔,亞瑋沒有坐,她只點點頭,說,有件事,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崔亞瑋,你坐下。劉大川把板凳朝她身邊推推,說,你想說的話,我知道。你不用說了。大叔雖然比你爸小十幾歲,可咱們也是三代人的鄰居了。你回來,大叔本該去看望你,大叔沒有去,因為大叔我是生產隊長,不能去,去了反而不好。我可以對你說。只要我隊長能擋住的風,大叔決不讓它刮到你們家裡去。咳,大叔的身影太小了,亞瑋呀,你也得體諒我一二呀

亞瑋撲通跪倒在大川跟前,流著淚,說:叔,能有你這句話,我就是永遠不能回來,也放心了。

大川忙彎腰把亞麗拉起來,心裡七上八下,就地轉了幾個圈子,從桌洞里拿出一個小布包包,走到亞瑋身邊,說:大侄女,叔知道你腳前腳後要走了,沒啥東西送行,這是我準備了二年的一點錢和糧票,打算在萬不得已時逃跑用的。你把叔看成親人呢,就接過去,要覺得叔只是一般的過路人,你也別勉強。日子都在難中,算禮也輕得可憐,權當一點心意吧大川的話還沒說完,亞瑋早伏倒在他身上,泣不成聲了......

時間總是那麼不留情雞啼叮,東方魚肚白了,紅紅的太陽又從東方地平線上無憂無慮地!卜起來。

昨日的午飯改作晚飯了。

昨日的晚飯又改作今天的早飯。媽媽和亞麗送亞瑋出門的時候,那費了心機和努力備辦的飯菜。依然原樣未動。

這一天,太陽只升起半竿子高,就被烏雲接去了。天,灰濛濛地,又陰了。

那陰沉沉的氣氛,籠罩著黃河故道上這個小小的村莊人們目送亞瑋走上出村的小道,望著那緊靠在一起緩緩走去的娘兒仨......

姐姐走後,這個小小的家庭,彷彿變得窒息起來,嘆息、沉默、憂傷交替著致人昏醉。

半月以後,亞麗忽然把自己藏存的書籍又拿出來,撣去蒙在面上的塵沙,放到太陽光下,一本一本地展開,讓它們承受著春光的洗禮!

媽媽過來了。她今天被女兒的行動給振奮了,臉上鼷出了微笑。

亞麗,媽媽的聲音也響亮了,我想到學校里再給你訂一套課本,在家裡你還是要堅持自學。

媽媽,我正想跟你商量呢!亞麗偎到媽媽身邊,說,姐姐那天夜裡就鼓勵我讀書。她對我說小麗,你在媽媽身邊,條件好一些,一定要擠時間讀書。文化是沒有角了,誰有文化就打倒誰。咱們不想別的,有了文化,要把爸爸的冤枉事全寫出來,留給後人,讓後人知道,這場革命是什麼樣的革命?媽螞,你能當我的老師嗎礦

媽媽認真地點點頭。然後說。矗亞麗,你在家,我出去一趟備哪去?亞麗問。

聽說老瑞爺爺昨天回來了,我去看看他。

據說是因為春天來了,要抓革命、促生產,縣以下辦的學習班,暫時都解散,讓大家回家去促生產,老瑞爺爺才獲特赦。

老瑞爺爺在學習班,前後經過十二場批鬥。要他交待的唯一反黨事實,就是說他付破壞大鍊鋼鐵。直到鬥了他七場,他才想起了有這麼回事一

大鍊鋼鐵那陣子,他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那是要親自挂帥,老少一起開赴鋼鐵基地的。可是,他卻只把十五歲以下、六十歲以上的人帶去了。這事被領導發覺,他受到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造反派問他為什麼這樣對抗?老瑞輕描淡寫地說:因為時間沒趕巧,大鍊鋼鐵和秋收大忙弄到一起了。鐵得煉,莊稼更得收。

他這回答被認為是狡辯,不老實,後五場便給他加溫了,如今,他的左腿還紅腫著......

造孽呀,老了老了,又落得吃苦受罪老瑞奶奶一邊給老伴用溫水洗腫腿,一邊嘮叨。

媽媽正巧在這時走進來,看見這情景,心痛地問老瑞爺爺:瑞叔,傷重不重?

沒事。老瑞爺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跟著又熒心地說;矗麗她媽,我正要去找你,聽說瑋瑋回來了一遂可是咱家的大喜事,咱瑋瑋在那邊生活好不好,身子怎麼樣一媽媽坐在老瑞爺爺對面,把亞瑋的情況告訴了老人,說的儘是些寬心的話。她不忍心讓老人操心太多......

亞麗正在翻曬書籍,生產隊長劉大川來了。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問亞麗:亞麗,你娘呢?

到老瑞爺爺家裡去了。

我對你說一件事。生產隊交給你一個任務:村頭上這塊地,被雞糟蹋得很厲害,你天天在田頭看雞吧。不讓雞吃莊稼,你要比雞起得早,雞宿了你才能離開地頭。現在看青苗,以後看桃花,再後就看桃子,給你固定工分。行嗎?只要隊里分派,我一定好好千。亞麗遲疑一下,又說;我跟媽媽商量一下,行嗎?

不用商量了。隊長說,這是隊里定的,你明天就去看麥。

亞麗有固定的事情幹了.媽媽的心也放寬了。雖然還是憂憂傷傷地惦記著爸爸和姐姐,但比起過去,日子過得算比較平穩了。天天晚上吃過晚飯,媽媽就教亞麗一點新功課。這是她的唯一的一點精神寄託。

麥子收穫了。

桃樹也由開花、生葉、結果到果子漸漸長大了。

生活能像過去的這幾個月一樣,亞麗就滿足了。累點她不怕。

然而,日子怎麼會平靜?日子平靜了,不是有人就沒。有事做,就要失業了嗎生產隊僅存的一行桃樹,果實累累,墜得樹枝都快碰到了地面。夜間颳了一陣大風,一些桃子被搖了下來。亞麗挎著柳條籃子,鑽進婆娑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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