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節 姐姐回來了

雪停了。滿天濃雲都藏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地面上自得耀人眼花;天空像張起一塊無邊的士林布,太陽顯得分外精神。在屋裡悶了幾天的孩子,終於衝出家門,跑進雪地,把氈帽的護耳掀開,揮動著凍紅的小手,有的在歡笑著堆雪人,有的在呼喊著打雪仗......

亞麗起床之後,先忙著把院子打掃乾淨,然後走進鍋屋,去做早飯。

媽媽一夜沒合眼;終於把爸爸的棉襖做好了。她知道亞麗在鍋屋做飯,就拿了一條褪成灰色的方巾,給女兒裹在頭上,說:亞麗,天冷了,今天就別去幹什麼了。我給爸爸去送棉衣,晚上就回來。

亞麗說:媽,這一趟一定把棉衣送到爸爸手裡,爸爸的身體這麼弱,落了大雪,沒有厚棉衣怎麼過冬呢?媽媽點點頭。

亞麗又說:爸爸走了一年多啦,有什麼事弄不清呢?媽媽,見了他們你就問問,為什麼關爸爸這麼久?向他們要人,你同爸爸一起回來--媽媽笑著,搖搖頭。

亞麗說;媽,落雪了,沒有活干,吃過早飯,我到車站去送你吧。你看雪這麼厚,路都看不清了,你的身體又弱,怎麼走呀!

媽媽望了望女兒,說:麗麗,媽自己去吧,路不遠,哪就迷了。

亞麗一刻也不願離開媽媽。要不是為爸爸送棉衣,她才不同意媽媽出門呢。亞麗說:"媽,到火車站的路雖然不遠,可要經過三條河,要翻兩遭堤呢,黃河南堤幾丈高,雪深路陡,摔倒了怎麼辦?摔傷了手腳怎麼辦?

媽媽不吱聲了,她知道女兒的性子。是個小牛筋,認準的事情什麼話也勸止不住她,只好點頭同意。

媽拿出一個花手巾包包,遞給亞麗。說:亞麗,大君奶奶不舒服,昨天落了一場雪,怕又不能起床了。你把這包雞蛋送去,就說媽媽等著進城,回來再去看她。

亞麗答應著,匆匆忙忙走出去。

早飯後,媽媽把小哥哥安置好,母女倆就出了村。

茫茫的雪地,平展得像寬闊的銀湖,映著陽光,耀得人眼睛難睜。亞麗攙扶著媽媽,憑著模糊的記憶,艱難地朝前走去;身後,留下一雙雙深深的腳印。走了大約頓飯工夫,看到大堤了。她高興地說:鉑,再有二里路,便到車站了。

媽媽問:你怎麼知道還有二里路?

矗知道。亞麗本來想告訴媽媽,那天到城裡賣血時,是兩位大嬸告訴她的。但是,她又不敢那麼說。自從媽媽知道賣血的事,心裡一直難過。這事已經成了媽媽最不願聽聞的傷心事。所以,亞麗話到了嘴頭,又收回去,忙改口說:小時候跟爸爸回家探親,是爸爸告訴我的。

媽媽望望亞麗被雪景和冷風吹紅了的臉蛋,心裡明明知道女兒說得不是真話,還是點頭嗯了一聲。

亞麗跟著媽媽來到大堤前,抬頭一看,好一條漂亮的長龍:漫長的龍身,從西北方向蜿蜒伸來,又曲曲彎彎的朝東南方向飛去,堤身比地面高五六米。幾棵乾枯的樹木挺立在寒風中,像長龍身上冒出來的大刺亞麗從來還沒有見過這麼壯麗的雪景,她高興地說:媽媽,你看多像一條長龍!你知道長龍的頭在哪兒嗎?

媽笑著說:長龍的頭自然是在大海里矗它的尾巴呢?亞麗又問。

尾巴?媽媽想了想,說:遠啦。在遙遠遙遠的巴顏喀拉山上。那裡終年不斷的積雪,還有許多湧泉。融雪和泉水順著長龍的身子往下流呀,流呀!也是終年不斷。亞麗說:媽,我知道啦,知道啦!我在飛機上看到過的,高高的巴顏喀拉山,綿延不斷,山頂像蓋著一條厚厚的棉被;從那一條條崎嶇的山溝里,流出一道一道的河流,匯成一條大大的河,朝東方奔跑,直入大海。可不就是它?有多少道彎彎曲曲呀!

媽媽驚訝地問:你什麼時候坐過飛機啦?亞麗笑著說:前天夜裡做了一個夢,跟著爸爸坐飛機到北京,見著毛主席了。毛主席問清了爸爸的事情,提起式筆就寫了四個大字。媽媽,你猜是什麼字?

什麼字?徹底平反!勢媽嘆聲氣,說:那只是一個美好的夢呀!

能有夢,就離真事不遠。亞麗堅定地說,說不定明天後天就平反!

媽媽抿上嘴,只微笑笑。亞麗扶著媽媽,踏著雪層,一步一步往堤頂攀登。堤坡陡,雪層厚,腳踏上去,踏不實便往下滑。亞麗先一步一步走在前邊,而後用力把媽媽往上拉;堤坡上留下一個一個深深的雪洞。快到堤頂的時候,亞麗一腳踏空,粕撲通跌進了一個雪窩,連半截棉襖也沒在雪裡。她張著兩手,還笑呢!

媽媽忙伸出手,緊緊地拉著她。說:決,快往上爬亞麗說:媽媽,我的腿在雪裡,抬不動呀!

媽媽用力往上拉,拉不動,累得坐在雪地上直喘氣。亞麗說:媽,你鬆開手,我自己爬!

她兩手趴在雪裡,用力往上挺身子,連扒帶爬,終於跳出雪窩;紅撲撲的額角上,早又冒出了涔涔的汗水。黃河故道,高高地懸在大地上,河身比堤外高好幾米。亞麗站在堤頂,看看堤外茫茫的雪原,彷彿有一種置身長城的感覺。可是,這時她沒有心情欣賞這壯麗的雪景,拉著媽媽的胳臂,又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下滑去......

亞麗扶著媽媽在堤下正尋找去火車站的道路時,對面過來一個粗大身個、穿件黑色舊大衣、戴頂舊氈帽的人,舊氈帽垂下兩扇護耳,臉上遮一個大口罩,趔趔趄趄地朝大堤走來。那人來到亞麗跟前,停住腳步,上下打量一陣,瓮聲瓮氣地問:到哪去?

亞麗認出了來人,挺著胸回答說:管你什麼事什麼!那人一愣,管我啥事?我就得問問你·亞麗沒好氣地說:你問怎麼樣?到.城裡給爸爸送衣服!

高月生又榮升了,現在是公社的治安保衛委員。昨晚不知在什麼人家中喝醉了,今早才回家。他脫去大口罩,一股熏天的酒氣,令人發嘔;由於酒精的作用,他那虛胖的臉上,紅一片,紫一片,胸前的衣襟上,還殘留著一片一片嘔吐物的痕迹,兩隻眼球像潑上了紅汞水--顯然,他的酒還沒醒呢?他瞪著血紅的眼,說。進城?請假了嗎?

媽媽說:給隊長說了。

隊長算個屁高月生說,你們是五類,得向我請假。

誰是五類?亞麗衝上去,大聲說,靠你才是五類,呢!你說我們是五類,有什麼憑證?

高月生朝後退一步,尚未定神,卻一腳踩進一個雪窩裡,身子一斜,跌了下去。亞麗雙手捂著嘴巴,嘿嘿地笑起來。

高月生在雪窩裡手腳同時扒拉著,折騰半天,才總算爬了出來。

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高月生心底還有一點兒人性,他抖了抖身上的雪,鳴嗚嚕嚕地對媽媽說:麗她娘,我實對你說吧:論......論理,我也對老宋......宋的問題不大相信。他能是反革命?--他蹲下身,抓一把雪填到口裡,繼續說:說心裡話,龜孫想管他!不......不,我就得管。我得下死心地管!那......那為啥呢?咳......他朝地上一蹲,雙手捂臉,嗚嗚、嗯嗯地哭起來。

亞麗和媽媽都驚呆了,一時竟不知所措。

媽媽又動了惻隱之心。她拉起高月生,勸他說:你的酒還沒醒,趕快回去睡一覺吧。

麗她娘,高月生望著媽媽和亞麗,懺悔似的說:你知道,我高月生也是貧農,是五尺漢子,是當過人民解放軍的!軍裝不給穿了,連個小幹部也不給當,合理嗎?有些龜孫比我差多了,憑著褲腰帶就可以當書記,我咋不行?我高月生沒有姑娘、沒有姐姐妹妹,拉不上褲腰帶關係。我高月生能造反!--嘻嘻,造反照祥有官做。我這不是,入了黨,當了委員了嘛!嘻嘻,嘔嘔!一股臭酸酒菜味,隨著他的話音噴出來。跟著撲通一聲,高月生又趴倒了。他伏在雪地上,像一條死狗,動也不動了。

媽媽還要拉他。亞麗趕上前去,拉住媽媽的手,憤恨地說:媽媽,走!別可憐這種人,為了有官做,連良心也不要了。啥東西?

亞麗,媽說,他能說出來,不是很好嘛我看......媽媽,咱們走,等酒醒了,他會自己回去的。亞麗拉著媽媽,一邊繼續朝前走,一邊說:他醒酒以後,說不定不讓咱走呢。

天早就黑下來了,媽媽還沒有回來。

晚飯,亞麗餵飽了小哥哥,又給狸狸盛了半碗飯,便將鍋蓋蓋好,等媽媽。她默默地坐著,燈也沒點,靜聽著,的動靜。

狸狸吃飽了肚子,走到亞麗腳旁,跳上了亞麗的膝頭,趴在她腿上,咕嚕咕嚕地念著經。

亞麗心裡火燒火燎的,她擔心媽媽不要在路上出什麼事。媽媽身體不好,天又冷,要是昏倒在外面,天這麼晚了,誰來救她呀!她越想越害怕,把狸狸放到地上,便走到街上去看看。整個村莊沒有一點動靜。她又走到村口,站了半天,雪地上也沒出現媽媽的影子。

回到家裡,亞麗急得簡直要哭出來了。要是媽媽有個三長兩短,這日子怎麼過呀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大約又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媽媽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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