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政見(一)

皓月之下,長安街的一水深宅闊府幾乎個個都掛著燈。

尤其是街頭的首輔大院,更是在數十盞燈火的映照下宛若白晝一般。

靜心聆聽,便可以通過頻發嘈雜的腳步聲判斷出,此刻的首輔大院內怕是人數不少。

白天的時候,朱允炆在奉天殿里留下的課業對這群官員來說不算太難,畢竟眼下中樞各部的部院大臣基本都是建文一朝提拔起來的,沒有一個是洪武朝留下的官員晉陞上來的。

可以說每一個拎出來都能把《建文大典》背出一個七七八八,大致梗概更是爛熟於胸。

把皇帝留下的課業做好,交付一份完美的過得去的答卷對這些人來說壓力都不大,但他們還是來到許不忌的府邸,不為別的,為的就是請教一下。

皇帝留的這份課業,內里到底是什麼意思。

滿朝臣子,最懂帝心的莫過於許不忌,不找他請教那還能尋誰?

正堂之內,許不忌高坐上首,右手的客位坐著王雨森。

兩側依次擺放的座位之上,十幾名官員坐的井然有序,這些官,大多都是許不忌一手提拔起來的,算是所謂的許黨成員。

「閣老,今日陛下的課業中提及了兩點,一是我大明何以有今日之盛,二一個,言我大明日後何以保持今日之盛。」

十幾人中,接替許不忌吏部尚書職務的顧鳳和第一個搶先開了口,只見他蹙著眉頭,措辭謹慎的試探道。

「這兩個問題該當何解?」

其餘人各個緘默,但眼神都看著許不忌,等待著後者能給出些許指示。

但後者卻同他們一道沉著,只是不停的撥弄著碗蓋,看著騰騰的霧氣發怔。

「閣老?」

顧鳳和焦灼的開了句口,打斷了許不忌的沉默。

「鳳和,你是吏部尚書,你說當何解。」

球又踢了回來,讓顧鳳和滯語。但許不忌開口反問了回來,他就不能不答,只好硬著頭皮出聲。

「治國首重具官,具能臣、具幹吏。今朝以《建文大典》取材,所具之官皆懂為官治民之道,故有今日盛世。

只要可以保證將來每一個新錄公員,皆可以熟讀《建文大典》,認真學習領悟陛下對於治國、治民的指示精神,在思想高度上同以陛下直接領導的內閣中央達到高度一致,就可以在未來繼續保持今日之盛,並且繼往開來,再辟盛景。」

說完了一番冠冕堂皇的應答之後,顧鳳和便看向許不忌,遺憾的並沒有從後者臉上看到什麼變幻的表情,只得到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肯定。

「嗯,這個回答就很不錯,潤色填充一番,便是上佳的文章答卷。」

簡單的回答,在座的所有人都聽懂了許不忌的話外之意。

那就是如果只想要完成課業的話,那就以顧鳳和的這兩句為中心,緊扣住這兩點填些虛詞、實數亦或者地方政通人和之類的內容,就自然形成了一篇不錯的文章。

顧鳳和猶豫了一陣,還是開了口:「下官等還是想聽聽閣老的訓示。」

「訓示談不上,簡單說一下吧。」

許不忌一樣沉吟了許久,終是放下了茶碗,廳堂內眾人無不正襟危坐起來,便是身旁同為閣臣的王雨森一樣神情端肅。

「陛下問,我大明何以來今日之盛,當先知,今日之盛何盛之?」

許不忌環視道:「若不及唐宋之治,不及先人大世,何已談盛。既言盛字,必是已遠邁前朝,那言古論今,今朝到底優於前朝哪裡。」

總言治隆唐宋,那今日的大明到底在哪些方面超過了唐、宋兩朝。

「國家的核心在於政治,政治如果抓的不硬,那就沒必要再去談軍事、經濟、外交、科研、文化之類的附庸領域了。

自陛下登基御極以來,革故鼎新的第一步就是先動政治制度,成立了內閣,當時入閣的閣臣是暴昭、郁新、楊士奇和解縉。

內閣負責的任務是基本的政務決策、中樞運轉、協調地方和統籌國事,這是確定了內閣的職權範圍,在唐宋兩朝中書門下這一政治制度的基礎上,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擴權。

內閣接管了我大明絕大部分的簡易政務,每一名閣臣幾乎都忙碌於會山會海和數之不盡的各省奏疏之中,而陛下較之於太祖皇帝可以從案牘之中抽身出來,集中精力的編著了《建文大典》。

這一步,改變了我大明錄官取材的方向,繼而廢除科舉制,取消了官吏之間的身份鴻溝,新的官員不再只是一名進士捧著本《縣令到任須知》就可以走馬擔任的,而是需要一步步從一個基層的公員慢慢升遷。

這些從底層一步步擢升起來的官員更知民事,施政統轄遊刃有餘,民無怨諸事興。

一縣興、一府興、一省興、舉國興。

繼而才有的大盛之日,所以這首問,我大明之盛優於唐宋的,便是制度上的優勢。」

許不忌說了一句制度優勢,所有人便心中多有感觸。

國家的興盛衰敗基於這個國家的政治制度是否先進與合理,是否具有解決國家、社會、民間隨著時代進步而不停生出的各種的矛盾和籲求。

如果這個政治制度可以解決這些,亦或者當時不能夠解決,但這個制度具有極其良性的自適應和調節能力,可以花費一定時間以轉變施政方式的辦法來解決這些層出不窮的籲求及其矛盾,那麼這個政治制度就是極其完美的。

「我們只有好好審視一下唐之後的遼、金、元、宋四朝的更迭滅亡,才能真正回答好陛下交代的課業。

在明之前更迭的王朝中,唐朝必是歷史上極其重要的王朝里程碑。

無論是軍事、外交、經濟、文化、科研技術和社會體系及其制度都在歷史上留下了輝煌的印記,唐朝滅亡之後,五代十國包括後繼入主中原半壁江山的遼、金其國體和行使統治的大概架構幾乎都在唐朝留下的歷史影響中打圈圈。

宋朝較之這幾個朝代,算是一隻腳邁出了唐朝留下的盤子。

唯獨有著極其嚴重區別的,便是唐朝一直在想盡辦法的進行中央集權,宋朝也在進行中央集權。

兩朝同時中央,卻有根本上的不同。

唐朝的中央是皇帝一人。

宋朝的中央就是中央,是皇帝與士大夫階級共存。

只是皇帝的中央,是將政治制度和統治體系變成皇帝一個人手中的私器。

而到了宋朝,基於當時的歷史籲求和一些政治上的交互因素,宋太祖和宋太宗定下了與士大夫共天下的祖制。

政治制度和擁有對這個國家行使統治權、治理權的體系變成了公器。

即位列中央的每一個人都有權觸碰。

而士大夫階級不可能如皇帝家那般無二,父傳子家天下的搞一輩傳一輩。

士大夫階級就好比活水一般,隨著科舉的舉行不停的湧入新人和後來者,繼而淘汰掉年邁者。

等到王荊公變法之前,這柄公器已經從專屬於中央變成了專屬於整個國家的士大夫集團。

這便是荀孟之變,荊、溫二公兩黨相爭足足持續了近百年之久的禍根。

每個官員都擁有使用公器的權力,互相之間自然可以進行傷害和討伐。

這種制度的優點也一樣明顯,基層的官員可以根據不同地域的風土人情自行施政,而不用整天在『法統』與『道統』兩黨中搖擺不定。

不用糾結於到底是守政治還是守倫理。

這一點在《建文大典》政治卷中,陛下寫過兩篇文章,分別是《對王荊公保甲經制研究》與《宋史研究》,將兩宋時期,不同黨派思想之間的衝突展現的淋漓盡致。

多黨爭執的同時,中下層地方的政務運轉依舊流暢,並且仍舊在恪守基於各地不同的社會複雜情況進行施政,保障了民生的發展和經濟的進步。

這便是為什麼南宋時期經濟、人口、文化及科研水平都在迅猛發展並且超過唐開元盛世的原因。

在政治制度上,宋與唐算是各有優弊。」

緩了一口氣,許不忌潤了口嗓子,繼續說道:

「蒙元國運不足百年,就在於其毫無明確的政治制度。蒙元王朝的官僚體系毫無制度化特徵,完全是以極其野蠻的方式在摧毀原本已經趨於成熟的政治體系,行使專斷且冷酷的統治權,無視社會籲求,迫使各個領域的矛盾在不停累加,直到在矛盾爆發下轟然倒塌。」

說到這裡,許不忌已經簡單講述了唐宋元的政治制度導致的盛衰緣由,眾人便更加嚴肅起來,因為說完了元,下面要說的一定是當朝。

「陛下以唐宋為借鑒,以蒙元為警示,規制內閣,就是在重新建立新的更先進和優良的政治制度。

公器歸於中央,歸於陛下之手,而後經陛下的允肯,轉借內閣使用。

而後內閣再將公器的部分使用權下放到地方,既保證了地方政治運轉的靈活,又免除了地方因為擁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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