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禮部兩大雷(下)

在宮城內有一處僻靜的,有點與世隔絕之感的屋舍,沒有琉璃瓦,也沒有朱漆紅門,更沒有金燦燦的京磚鋪路,整體風格更像是一間民房,在這富麗堂皇的皇宮之內顯得格格不入。

看起來似是冷宮,但皇帝自身才只有幾個媳婦,哪裡還有所謂的冷宮一說,這裡是呂太后的居所。

一處禪堂。

呂太后是中國式的傳統婦人,中國婦女的特點在興宗皇帝朱標薨天之後尤其突出,朱允炆當了太孫,她就日夜祈禱,盼著自己的兒子少災少難,順利繼位。

而等到朱允炆真箇當了皇帝,她也絕不在大明政壇尋找所謂的存在感,整個人就好似不存在了一般,每天含飴弄孫,抄抄佛經,就是呂氏的全部生活。

直到,她再也沒有機會見到自己的孫子和兒子。

這種近乎冷血、毫無人情的晚年生活,對一個中國傳統婦女、母親來說是極其悲慘的,繼而間接導致了呂氏的身體開始斷崖式的衰老。

即使平素里,每隔三五天,朱允炆總會來到這裡見呂氏請安,有時也會陪著吃一頓飯,但很少說話,母子二人很難尋找到共同的話題,一個念叨六根清凈,另一個執念太深。

天然就是爭執的禍根。

而今天,朱允炆更是帶著明確的目標來的這裡。

「兒臣要拆了霞雲寺。」

開門見山的通報沒有任何的委婉,亦沒有太多的轉圜態度。

「兒臣希望母后如去降香的話,能夠跟那裡的主持說一聲,讓他們配合禮部官吏的安排,不要妄想搞對抗,朝廷不會讓步的,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讓朝廷讓步,對抗的最終結果,一定是闔寺上下被夷為平地。」

呂氏合十的雙手有些微微顫抖,她不在閉目默念,平生第一次表現出怒意。沖著她的兒子,沖著大明的皇帝強硬道。

「不可能,只要我還活著一天,你不能拆霞雲寺。」

喘了一口氣,呂氏的口氣又軟弱下來,甚至有些哀求。

「我沒有幾年好活了,你就不能等我死了之後再去做這事嗎,他們只是念個經而已,不傷天不害理,甚至還收養養活了那麼多被遺棄的孩子,是行善舉的地方,你為什麼非要搞得不留餘地。」

「全國的僧眾,僅有文牒的,便高達十七萬六千多人!」

朱允炆報了一個天文數字:「佛教行善舉兒臣從來沒有否認過,但這個善舉是對個人來說的,對國家就是惡舉。放任下去,做和尚的越來越多,對國家是好事嗎?對天下是好事嗎?

您總說佛不爭不奪,六根清凈,但是禮佛的人,每一個都如此嗎?

如果佛門的僧眾都這般,哪裡還有我大明國朝,爺爺就是個和尚,他放下佛經也能打天下。

可見,只要是手裡的力量足夠,野心是可以吞滅佛祖的。

龍興寺您是知道的,光這一個寺廟就有一千多名僧眾,數萬畝良田,從一無所有擴充到這個數字,僅僅用了二十多年,而且還在增長,再過幾十年,疥癬就變成了瘤子。

天下那麼多寺廟都在改,只有龍興寺和霞雲寺不動,到時候天下會非議,朝廷的臉也就丟光了,無論基於哪一點的考慮,不拆不行啊。」

呂氏說不過朱允炆,她也從來沒指望過從大道理的層面能講過自己的兒子,但她有自己的堅持。

「既然你拿定了主意,還來問我作什麼,去呀,你去做啊!」

看著呂氏搖搖晃晃的身子,朱允炆下意識的心頭一緊,忙上前攙扶,卻被一把推開。

「當年,你嚴令文奎不許他接近我,這麼多年,你每一個孩子,除了婷婷這個丫頭之外,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任何一個孫子,你狠了那麼多年,還在乎我一個老婦人的生死嗎。

我是瞎了眼,當年跟你爹、跟你爺爺說盡了你的好話,讓你嗣了正統的位子,你就該當個庶子,就該這輩子做個庶子!」

「母后說的對。」

朱允炆甚至一點怒氣都沒有,反而極其認可地說道:「如果當年元妃常氏不是坐罪而死,當然,對外說的,史書寫的都是病亡,一個養尊處優三十餘歲的女人會病亡嗎?

不還是因為她是常遇春的閨女,受了他大哥的連累,坐了謀逆罪,她一個女人,手無寸鐵拿什麼去造反。

她死了,您扶正了,兒臣我沾了您的光,成了嫡子,做了太孫,那個時候,您怎麼不說常氏死的冤,爺爺心狠呢。

您該退位讓賢,父皇又不止您一個側妃,您謙讓一番,少在爺爺面前表現一個好兒媳的賢惠,我都一輩子是個庶子,這不就成了。

皇帝,呵,您真覺得我很稀罕當這個皇帝嗎,屁!

老子有家有院,有兒有女的,真他媽稀罕來當這個狗屁皇帝!」

皇帝這是說胡話了?

雙喜還以為朱允炆是氣糊塗了,趕緊上前撫背:「太后息怒,陛下也是最近操勞國事,這心神難寧,國朝的事千頭萬縷,陛下也實是不易。」

「是啊,他是皇帝,這天下他說了算。」

呂氏冷笑幾聲,她知道,早幾年就已經知道了,這個陌生的朱允炆從來都不是她的兒子。

藏的太深了,沒坐上奉天殿那個位子上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拿真面目示過天下。

「我當不得他的家,他不是要拆霞雲寺嗎,要殺人嗎,隨他去吧。」

把這話扔下,呂氏轉身就走,走的乾脆又果斷。

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只要她在霞雲寺被拆之前還活著,這事就會成為朱允炆一輩子的污點。

「陛下,陛下。」

雙喜感覺到朱允炆的身子在顫抖,嚇得連連喚了好幾聲。

「朕,沒事。」

深吸一口氣,朱允炆撩開袍擺,沖著呂氏離開的方向跪下,重重的砸了三記,起身,裂開的額間有血珠滲出。

「敕令龍興寺、霞雲寺,七日之內,務必遣散所有僧眾,銷毀所有文牒,不可保留超過二十人的數量,多一個,毀佛燒寺,主持問斬。」

國家前進的腳步,從不會為了任何一個人而停下,歷史的車輪,也不會因為一個石子而停止滾動。

「天子不是國家,國家才是天子,天子的意志也從來不是國家的意志,只有國家的意志才是天子的意志。」

是為了國家的利益,國家的意志要拆這兩座寺廟,所以在國家的意志面前,朱允炆做不得一個孝子,他的行為要受到國家意志的支配。

當然,他當然可以天子即國家,朝令夕改便是。

定好的一五計畫也可以推翻,把國家的公信力扔進塵埃中。

朱允炆沒得選,亦或者說,他在來找太后之前,就已經做好了選擇。

皇帝決議用不可置喙的強硬態度來拔除龍興寺、霞雲寺,內閣的工作就簡單的多了。

地方軍衛所的清查組,直接帶著刀闖進了這兩座寺廟開始丈量田畝和財富。

六根清凈的寺廟裡,不談香火錢、功德銀,光這些年積攢下來的財富都有數萬兩,這筆數字或許對眼下的大明來說不算什麼,但卻是實打實的逃了國家的稅積攢下來的錢。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任何可能動搖國家根腳的,再小的事,其性質都等同於危害國家安全!

國家無稅,財政崩潰。

繼而國亡,離亂之下,逃稅者亦亡,是為覆巢之下無完卵。

逃稅的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利益很正常,但徵稅者亦不重視,那才叫危險。

龍興寺和霞雲寺的主持起初還是比較強硬的,他們拒絕接受這般粗暴的處理,前者甚至拿出了太祖當年回鳳陽祖地祭祀時留下的丹書鐵券,來證明其神聖不可侵犯的地位,但領兵的指揮使該磕頭磕頭,起了身照樣拔刀。

「一群禿子,還敢扯太祖的大旗橫行霸道,大逆不道罪加一等,殺!」

丹書鐵券被請進了南京,供奉進入奉先殿太祖的畫像下,這已經不是這些年朝廷陸續收回的第一份丹書鐵券了。

從宗勛大發國難財開始,到泉州海運司報出的地方稅課司貪腐大案,這些年,多少家手握有著『免死金牌』功能的丹書鐵券被收回。

「國法之前,不可能有丹書鐵券,將來也絕不會有。」

見到朝廷的態度堅決,兩大寺也沒有那副『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勇氣了,老老實實的接受命令,遣散僧眾,歸還土地,再也不敢談其所謂的政治背景。

但霞雲寺的沒落,亦或者說是朱允炆的態度,還是刺激到了呂氏,後者這口氣積鬱在心,直接引了重病,沉痾在榻。

這一下,皇宮上下的太醫算是徹底慌了神。

御前司負責起居注的小宦官把朱允炆前些日子找呂氏的那段進行了刪改,解縉也是連夜進宮求見,談及了這一段。

「史書怎麼寫?」

起居注可以改,宦官不是史官,他們有個屁的原則,但是史官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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