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第十三章 有條件赦免(1794)

商廊:舊曆3月31號,芽月10號:「馬拉?」黑包裹一部分一部分地在動彈。「原諒我。」丹東把手放到頭上。「說起來,這真是件蠢事。」

他走到椅子邊上,無法把目光從女公民艾伯汀這個人渣的身上移開。她身上的衣服是在葬禮上穿的,一層又一層,有不少罩衫和披肩,它們既不是現存的,也不可能屬於將要存在的時尚或款式。她講話帶外國口音,可這種口音又不屬於在地圖上能夠找到的任一國家的口音。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說,「你是沒錯。」她抬起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然後把它擺放到罩衫裡面的什麼地方,那裡也許是她心臟跳動的地方吧。「我把我弟弟帶到這兒來了,」她說。「我們現在絕對不會分離。」

有好幾秒鐘的時間,他覺得自己沒法開口講話。「我怎樣才能感激你呢?」他終於開了口。

「我們到這兒來,不是為了得到感激。」乾枯的聲音:骨頭蹭著骨頭髮出來的。她頓了會兒,好像在聽什麼。「出手吧,」她說。

「至於——」

「他現在就在國民大會會場。羅伯斯庇爾。」

「我被魔鬼纏夠了。」他站了起來,急匆匆地走過房間。一聽到他自己的話,就有一種像迷信一樣的恐懼觸動了他。「我不能讓他死在我手裡。」

「這是攸關你死他活的問題。丹東,你一定要到國民大會去。你一定要看到愛國者在走路在談話。你一定要判斷他的情緒,你一定要為戰鬥做好準備。」

「很好,我會去的。如果這樣能使你高興的話。不過,女公民,我認為你錯了。我認為,羅伯斯庇爾或委員會的任何成員不敢做出什麼動作反對我的行動。」

「你不信他們膽敢行動。」嘲諷。她朝他靠近,把她那張發黃、長著寬嘴唇的臉向上翹了起來。「你了解我嗎?」她問。「公民,告訴我,我們過去錯過嗎?」

奧諾雷大街:「你在浪費我的時間,」羅伯斯庇爾說。「在國民大會召開之前,我已經把我的意向告訴過你了。針對埃羅和法布爾的文件落在檢察官手裡這種情況,你可以起草文件,逮捕代表菲利普克斯和代表拉克洛瓦克斯。但是不可以逮捕別的什麼人。」

聖-約斯特的聲音撼動了這個小小的客廳。他把拳頭重擊在桌上。「如果你讓丹東逍遙法外,明天就要把你本人關起來。這個星期還沒過完的時候,你的頭就要被砍掉。」

「沒有必要這樣嘛。你自己要冷靜。我了解丹東。他向來是個行事謹慎的人,是個審時度勢的人。除非有人逼迫他,他不會主動採取行動。他一定意識到了你在搜羅證據,向他發起進攻。毫無疑問,他正在做好準備回擊你的進攻。」

「是啊。通過武裝力量回擊,那是他的主意。瞧,把菲利普·勒巴叫進來。把警察委員會叫進來。把雅各賓派俱樂部的每個愛國成員都叫進來,他們會把我現在跟你講的話告訴你的。」他那毫無瑕疵的白皙的肌膚上突然現出了猩紅色:他那黑幽幽的眼睛突然發亮了。他在自得其樂啊,羅伯斯庇爾在心裡厭惡地想。「丹東是共和國叛徒,是劊子手,他一生一世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妥協。如果我們今天不採取行動,他是不會讓我們大家活下來跟他對抗的。」

「你說話自相矛盾嘛。起初你說,他根本不是個共和派,他已經把來自拉法葉特那邊的每一個反革命分子都調和成布利索派了。之後,你又說,他從來沒有妥協過。」

「你是在吵架鬥嘴。丹東該當在共和國逍遙法外,你怎麼看?」

羅伯斯庇爾把頭低下,他在尋思。他知道共和國的性質,就是聖-約斯特提到的這個共和國。它不是在地理上被比利牛斯山脈和萊茵河界定的共和國,而是精神之共和國;它不是肉體和石頭建成的共和國,而是德性之堡壘,正義之領地。「我沒把握,」他說。「我下不了決心。」他本人的臉在牆上用讚許的表情朝他回望。他側了身。「菲利普?」

菲利普·勒巴站在小客廳與杜普萊夫婦大客廳之間的門道里。「有件事情可以幫你下定決心,」他說。

「瓦蒂爾那邊來的,」羅伯斯庇爾帶著懷疑地說。「還是警察委員會那邊來的。」

「不,巴蓓特那邊來的。」

「巴蓓特?她在這兒嗎?我聽不懂你的話。」

「你進來好嗎?用不了很久的。」羅伯斯庇爾還在躊躇。「看在上帝的分上,」勒巴衝動地說,「你想要知道丹東是不是應該活在世上。聖-約斯特,你過來聽聽,好嗎?」

「很好,」羅伯斯庇爾說。「不過,下不為例,我寧願不要在我屋裡為這些事爭爭吵吵。」

杜普萊一家所有人都出現在沙龍里。他朝他們周圍看了看。房間里因為緊張充滿了活力;他的皮膚在起雞皮疙瘩。「這是什麼回事?」他輕聲地問。「我弄不明白。」

沒人吭聲。巴蓓特兀自一人站在大飯桌邊上,彷彿她正面對某件受人托辦的事一樣。他彎身,親了親她的前額。「要是我知道你在這兒,我會縮短這次愚蠢的爭論的。好嗎?」

還是沒人吱聲。看到沒別的事情可做,他便拉過一張椅子,在桌邊,在她旁邊,坐下了。她把自己柔軟的小手送給他。巴蓓特懷孕五到六個月了,身子圓圓的,看上去飽滿而又漂亮。她比丹東小孩的新媽媽只大了幾個月,所以,每次見到她,他都在心裡湧起一陣恐懼感。

莫利斯坐在爐火邊的一張高凳上,垂著頭:好像他已經知道要使他感到丟掉體統的什麼事了。不過,此時他清了清喉嚨,之後,抬起頭。「對我們來說,你一直就是我們的兒子啊,」他說。

「哦,這不來了,」羅伯斯庇爾說。他笑笑,捏了捏巴蓓特的手。「這是個開頭,看起來好像是什麼恐怖劇的第三幕嘛。」

「這件事對這姑娘來說可是一件萬分痛苦的事啊,」杜普萊說。

「沒關係,」伊麗莎白說。她把頭低下,臉紅了;她那陶瓷般的藍眼睛被睫毛遮蓋得半隱半現。聖-約斯特靠著牆,眼睛半睜半閉著。

菲利普·勒巴在巴蓓特的椅子上擺好了姿勢。他用手指緊緊地裹住椅背。羅伯斯庇爾抬頭瞅了他一眼。「公民,什麼回事?」

「你剛才還在為公民丹東的品格爭吵,」巴蓓特輕聲輕語地說。「我對政治一竅不通,這不屬於女人的專業範圍。」

「如果你想要表達你的觀點,可以說嘛。在我看來,女人的洞察力和男人一樣。」他朝聖-約斯特惡狠狠地瞟了一眼,要求他反駁。聖-約斯特懶洋洋地笑了。

「我本以為你想要知道我遇到什麼事的。」

「什麼時候?」

「由她照她自己的方式告訴你。」

巴蓓特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了出來。手指並在一起,放在雅緻的桌布上,她開始說話的時候,她的臉模模糊糊地映在桌布上面。

「你記得去年秋天什麼時候我去塞弗爾的吧?媽媽覺得我需要呼吸新鮮空氣,所以我就去了,跟女公民帕尼斯待在一起。」

女公民帕尼斯:巴黎代表艾迪昂·帕尼斯令人敬重的妻子:代表是個厚道本分的山嶽派的人,8月10號,也就是君主制度被推翻的那天,他嚴格履行職責,這是記錄下來的。

「我記得,」羅伯斯庇爾說。「不是那個日期——日期是十月或十一月。」

「是啊——噢,那時候,公民丹東也在那兒,跟路易絲在一塊兒。我心想,去拜訪路易絲也好。她年齡跟我差不多一樣大,所以,我心想,她也許感到寂寞,要有個人說說話,解解悶。你知道,我一直在思考她非得忍耐什麼事。」

「什麼事?」

「噢,有些人說,她丈夫為了愛情才娶了她,還有些人說,他娶她,是因為在他與女公民德穆蘭打得火熱的同時,她還樂意照顧他的孩子,管理他的家事。儘管大多數人說得有鼻子有眼,但是女公民最喜歡迪龍將軍。」

「巴蓓特,別打岔,」勒巴說。

「於是我就去拜訪她,可她不在家。公民丹東倒是在家。他可能是——噢,非常令人開心,也很有魅力。我為他感到有點難過——他是那種好像需要有人跟他說話的人呀,所以,我就心想,也許路易絲不是個很聰明的人吧。他說,留下來,陪陪我。」

「她沒意識到,只有他們兩人在屋子裡嗎?」勒巴說。

「是啊,當然——我哪能知道。我們談呀:談這個,說那個。當然,我不知道這會導致什麼結果。」

「那麼這導致了什麼結果呢?」羅伯斯庇爾聽起來有些不耐煩了。

她抬頭望著他。「別對我發火。」

「不,當然——我不發火。我聽起來發火了嗎?對不起。現在,情況是——在你們的交談過程中,丹東說了些話,你感覺到你一定要彙報。你真是個好姑娘,你在做你認為屬於你職責範圍的事。沒有人會因此怪你的。告訴我,他說了什麼話——然後我才能弄清,應該賦予他的話什麼樣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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