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第十二章 曖昧立場(1794)

這就是我們眼下的處境。丹東已經請求國民大會給法布爾一次聽證機會,可他們拒絕了他的請求。所以呢?丹東說。他不願承認,目前他還不是國民大會的主人,還有,埃貝爾在掌控不同區的權力。「所以呢?我不像羅伯斯庇爾那樣,為了一回單個兒的失敗就擰手。我經歷過整個事情的過程,贏啦,輸啦,再贏啦。有一段時期,」他對露西爾說,「他得到的只有失敗。」

「毫無疑問,這就是為什麼他對他們存有偏見的原因。」

「不在乎他的偏見,」他說。「這個該死的委員會眼下在注意我。只要犯一個錯誤,他們就贏,我就敗。」

這是具有鬥爭性質的談話。然而,這可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男人啊。有人說,丹東還沒有完全恢複健康,可是,對她來說,他的體格好像已經夠健康了。還有人說,第二次婚姻帶來的明顯的幸福已經使他變得溫柔了;不過,關於這些浪漫的廢話有多大的價值,她心中有數。在她看來,倒是第一次的婚姻還在影響著他。自加布麗艾爾離世以來,他少了什麼:某種果斷的心狠手辣。這很難用語言來表達,當然,她希望她錯。她相信,心狠手辣將來用得著。

這也是我們眼下的處境:羅伯斯庇爾已經讓卡米爾在雅各賓派俱樂部反覆聲明。付出的代價:代價是他在講台上突然停下,幾乎當著開心好笑的俱樂部的面哭了。埃貝爾在他的報紙上對這個「一個受到誤導」、正在保護卡米爾的人,為了他自己個人居心叵測的原因,大加諷刺嘲笑。私下裡,他四處轉悠,偷偷發笑。

科德利埃俱樂部正在尋求指示,要阻止卡米爾,要防止他為了宣傳冊的目的利用他們的名字。倒不是那樣做有多大的關係,因為德桑拒印再多的期數,而且,別的出版商無人膽敢按照他們所希望銷售的那個份數接手這活兒。

「過來跟我一起去見羅伯斯庇爾,」丹東對露西爾說。「喏。把孩子抱起來,我們現在就到他那兒轉一趟,製造一場盛大的情感場面。跟他講和。我們要把卡米爾一起拉過去,如果我們讓他好好道歉,你就要擺出共和國家庭的姿態,這樣馬克西米連就會受到適當的教育。我就會在各色各樣的生活舉止方面做到與人為善,記住不要用那種貼心的哥兒們的樣子拍他的脊背,他覺得那樣恐怖。」

她搖搖頭。「卡米爾不會過來的。他在寫東西,太忙。」

「寫什麼?」

「革命的真正歷史,他說。秘密的『秘史。』」

「他打算怎麼處理它?」

「可能焚燒吧。除此之外,它還能適用於旁的什麼目的?」

「倒霉的是,我說過的所有話好像使情況變得更糟了。」

「丹東,我不知道,你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羅伯斯庇爾一直在閱讀——不巧,他的盧梭——此刻,他正把眼鏡摘下。「我不明白,在這個時刻,你怎麼說出這些……」這個短語慢慢地拖得聽都聽不見了,這是他慣有的說話風格。有一會兒,他的臉好像暴露得光光的,經受了令人絕望的騷擾;之後,他重新把眼鏡戴好,不過,他的表情再一次變得難以捉摸,含混不清。「我真的只有一句話要對你說。你跟法布爾斷絕來往,別理睬他了。如果做不到,我跟你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不過,如果你願意——那麼,我們可以開始談話。如果你在所有事情上都接受委員會的指導,那麼我個人將會保證你的安全。」

「上帝啊,」丹東說。「我的安全?你是在威脅我嗎?」

羅伯斯庇爾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瓦蒂爾,」他暗示說。「考洛特。埃貝爾。聖-約斯特。」

「羅伯斯庇爾,我寧願靠我自己的方式來保證我自己的安全。」

「你的方式有可能會把你毀掉。」羅伯斯庇爾把書合上。「但是要保證他們沒有害卡米爾。」

丹東突然感到氣憤了。「你要注意,」他說,「卡米爾並沒有害你。」

「你是什麼意思?」

「埃貝爾總是到處談起卡米爾,一邊咯咯發笑,一邊說我保准這絕不是普通的友情關係。」

「這當然絕對不是普通的友情關係。」

他是沒有聽懂,還是不願聽懂呢?這就是他的武器,這個職業化了的、精心培養出來遲鈍。「埃貝爾正在對卡米爾的私人生活展開進一步調查。」

羅伯斯庇爾猛地伸出一隻手,掌心對著丹東;這個動作如此富於表演性,也許是法布爾以前輔導過他吧。

「他們應該給你豎個雕像,」丹東說,「就擺出這個姿態。嘿,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我知道,在安萊特的那段日子裡,你不在身邊,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朋友,他給我們提供了某種娛樂消遣——多少個下午,在安萊特的客廳里,體面不體面地在悶悶不樂地消磨時光,多少個晚上在西蒂島上度過,在書面陳述書中做了多少個反常的變更。你從來沒有見過佩林先生,是嗎?當然,還有其他人。」丹東笑了。「你臉上別擺出那一副樣子——沒有人覺得卡米爾的品位會跑到你那裡。他喜歡那些身材非常高大、長相非常醜陋、對女人始終忠誠的男人。他只是想要他無法擁有的東西。噢,不過,我就是這樣看待這個問題的。」

羅伯斯庇爾伸手去拿鋼筆。之後,他好像改變了主意。他把筆放下。「丹東,你一直在喝酒?」他說。

「沒有。噢,喝的量沒有我平時在這個時候喝的量多。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我以前覺得你或許一直在喝酒。我還一直在為你找借口呢。」在這一副善於隱藏事物的藍色鏡片後面,他的眼睛先是閃到丹東的臉上,然後又閃開。突然沒有了情感,似乎已經把他的臉剝開,進入到骨頭裡去了;他的五官是如此單薄,好像是鏤刻在空氣上一樣。「我認為你已經偏離要點,」他說。「法布爾,我覺得以前是個問題。」又一次,他的手悄悄地向鋼筆伸過去;他似乎無法自我控制。

(羅伯斯庇爾的私人筆記本上面這樣寫道:「丹東說起卡米爾·德穆蘭,一副鄙夷不屑的樣子,把一個隱秘的羞恥的罪惡歸咎於他了。」)

「噢,你已經做出決定了?」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變化,好像是上帝在石頭裡說話一樣。

「我該說什麼呢?你期望我幹什麼呢?我不能拒斥他,這是多麼愚蠢的一個詞啊。」

「誠然,他一直是你的親密同仁。要使你自己擺脫糾纏不容易。」

「他一直是我朋友。」

「哦,你朋友。」羅伯斯庇爾淡淡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多麼珍重你的朋友——不過,之後我敢說他沒有卡米爾的缺點。丹東,國家安全現在是個問題。愛國者應當迫切使國家安全高於他的妻子或者孩子或者朋友。現在沒有地方安放個人情感。」

丹東的喘氣變得急促起來,淚水從眼中奔湧出來。他揩了揩臉,然後舉起發潮的手指。他想說話,可是感到困難。

(羅伯斯庇爾在他的私人筆記本里這樣寫道:「丹東把自己弄得樣子滑稽可笑,製造了舞台上的眼淚……在羅伯斯庇爾的屋裡。」)

「這樣不僅沒必要,」羅伯斯庇爾說。「而且也沒用。」

「你是個廢人,」丹東終於開口了。聲音不僅疲憊,而且平平。「不是庫頌是個廢人,你才是。羅伯斯庇爾,難道你不知道,難道你不知道,你有毛病嗎?你曾幾何時問過你自己,上帝造你的時候漏掉了什麼?我過去常常拿你開心取笑,我過去常常說你是個陽痿,可是你缺少的不僅僅是睾丸。我納悶,你還是不是真正的人,雖然我看到你在走路說話,但是你身上的生命元氣在哪裡呢?」

「我確實活著,」羅伯斯庇爾眼睛朝下看著。他像一位緊張的目擊證人,用指尖碰著指尖。「我確實活著。按照我的方式。」

「丹東,出了什麼事?」

「沒出什麼事。有關法布爾,我們看法不一樣。面談,」他做沉思狀,把一隻拳頭放到另一隻手掌上,「毫無結果。」

早上五點半,孔代大街。下面有鎚子擊打大門的聲音,安萊特把被子蒙在頭上,不想知道出了什麼事。接下來的片刻,她坐了起來,因為被驚醒了。猛地,她下了床:出了什麼事?現在出了什麼事?

有人在大街上高呼。她伸手去拿睡衣。她聽到克勞德的聲音,接著,因為驚愕,她的女傭愛麗絲的聲音抬高。愛麗絲是個長著少女臉蛋的布列塔尼女孩,講迷信,待人親熱,手腳笨拙,法語掌握得不是很好。此刻,她把頭伸在門口,說,「是從本區來的人。他們想要知道你是不是把你的情人弄在那兒,他們說,嘿嘿,別對他們撒謊,他們不是昨天才出世的,不諳世事。」

「我的情人?你的意思是他們在尋找卡米爾?」

「是的,太太,你說得對,」愛麗絲吃吃地笑了。

這女孩正當班。她一隻手上拿著冒煙的牛脂蠟燭頭。從她身邊擠過去的時候,安萊特沖著她猛力闖了過去,結果蠟燭火光從她手中飛出,在地板上熄滅了。埋怨聲在一直不停地跟隨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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