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第七章 食肉動物(1793)

在位於杜伊勒利宮王后樓梯的頂頭,有一系列供音訊交流的房間,每天房間里都擠滿了文員、秘書、信使,還有部隊軍官、伙食供應人員、公社官員,以及法庭官員:穿靴子的和帶踢馬刺的政府信使,等著從這套間的最後一個房間裡頭傳來快訊。朝下看吧:外面有大炮,還有一列列士兵。最頂頭的房間曾經是末代國王路易的私人辦公室。這裡你不能進去。

這個房間現在成了公共安全委員會的辦公室。該委員會的存在是為了監控部長委員會,是為了加快該委員會的決策。在現階段,人們把它叫作丹東委員會,他們感到納悶,在這間綠色的密室里,牆紙也是綠的,他把雙肘撐在巨大的橢圓形辦公桌上,上面蓋了塊綠布,他在幹嗎呢。他覺得這個顏色叫人喪氣掃興,令人心煩。他頭頂上的水晶枝形吊燈發出叮噹叮噹的聲音;裝了鏡子的牆面映出他那公牛般的脖子和帶著疤痕的臉。有時候,他朝窗外看去,遠眺各種花園。在路易十五廣場,這個廣場現在叫作革命廣場,砍頭的機器已經運轉。從這個房間里,每當他為和平進行談判的時候,他就想像,他可以聽到桑松謀生的聲音;聽到機器上運轉著的零件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還有鍘刀咔嚓的聲音。眼下,是部隊軍官們;至少說,他們應該知道他們該怎麼去死。

四月份有過七次行刑;這些數字,毫無戲劇性的變化,要增大。地區委員會要為高喊著逮捕人做好準備,他們辦理指控的速度非常迅速,認為,就這樣吧,一個人是不冷不熱的愛國者,是貴族的同情者,是黑市的牟利者,或者是神父就行。房屋搜查,食品問題,徵兵,護照,責難:地區委員會要在哪兒辦好逮捕的手續,公社的那些好差事要從哪兒開始,這真難以知曉。有一天,皇宮被警察用警戒線圍了一圈,不讓人靠近,所有的女孩們被趕在一塊兒。她們的身份證被拿走;有個把小時左右,她們站著,一小群一小群地圍成了人牆,擋住了抓捕者,她們的臉上施粉之後,硬硬的,一副了無希望的樣子;之後,她們的身份證重新發還給她們;她們被告知,她們想到哪裡就到哪裡。這是有驚無險的皮埃爾·肖美特恐怖。

從這裡,他得要觀察奧地利人和普魯士人,英國人和瑞典人;俄國人和土耳其人,還有,福芙格·聖-安東尼派;里昂、馬賽、萬戴派和公共畫廊;在雅各賓派俱樂部的馬拉和在科德利埃俱樂部的埃貝爾;公社和區委員會,還有革命法庭和新聞出版。有時候,他就這麼坐著,想起自己過世的妻子。他無法想像,少了她的夏天將是什麼樣子。他非常疲憊。他看似遠離了雅各賓派,遠離了委員會晚上召開的會議。一些人說,丹東正在讓他的聲譽下滑:他在自暴自棄。其他人說,他不敢。有時候,羅伯斯庇爾過來看看他,驚驚怵怵的樣子,一邊發著哮喘病,一邊不停地扯拉穿得非常一絲不苟的服裝的衣袖和衣領。羅伯斯庇爾正在變成他本人的一幅漫畫,露西爾評論說。丹東不在家的時候,小路易絲就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的,他跟德穆蘭一家人在一起,幾乎是跟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如同卡米爾曾經有一次跟他在一起生活一樣。

眼下,他追求露西爾變成了一種形式,一種習慣。他開始明白,她與他為了獲得家庭舒適才需要的、懇切忙碌而又簡單的那些女人是多麼不同。讀了一天的盧梭作品之後,她總是宣布從首都退休,去過田園牧歌式的生活計畫,把他們駕車帶到鄉下,孩子會因為與他們的爺爺奶奶分別哭呀喊呀;在鄉下,她總會為孩子的教育起草規劃。她的頭髮順著肩流水般地垂下,頭上戴一頂碩大的草帽,在草地上做一點點半調子般的除草活兒,以此來接近大自然。下午在花園中的一棵蘋果樹下的鞦韆上她會閱讀一點詩歌,然後,到了九點鐘就上床睡覺。

兩天過去了,羅伯斯庇爾的教子大喊大叫得令她發瘋;她一邊發布有關派人送些新鮮雞蛋和色拉過來的雞零狗碎的命令,一邊快速奔回到科德利埃大街,一路上,為錯過了她的鋼琴課,或者為了她丈夫是不是已經離開她在擔心。你看上去完全像個失敗者,她總是這樣惱怒地對他說;你一直在吃什麼呢,你一直在跟誰睡覺?之後的一個星期便是聚會和熬夜;孩子離開首都到外婆那裡去了,護士迅速地跟在後面。

今天她的心境不同了,老早就在那張藍色長沙發上坐好了位置;她把自己裹在白日的夢幻里,太深了,無人敢來打攪她;無人敢說一個詞。有一天,她從夢裡驚驚怵怵地說,喬治-雅克,你知道嗎,我有時候覺得,我也許完全把革命幻想化了,這似乎太不大可能成為現實。還有卡米爾,如果他是我簡單杜撰的什麼人物,是在我天性深處喚起的一個幻影,是解決我的不快不滿、幽靈一般的第二個自我,那麼結果會怎麼樣呢?

他想到了這一點,然後想到了他本人的造化:兩個死去的孩子,一個被殺害的女人,他相信,她是被自己的不仁不善給害死的;想到了他的和平計畫的流產,現在想到了他的革命法庭。

法庭坐落在司法宮殿的邊上,位於一間與巴黎古監獄 相鄰的大廳內:哥特式風格的大廳,雲石板鋪面。法庭庭長蒙塔雷性格溫和,不過,在必要的時候,他會被別人取代。到了後面的秋季,我們將要看到副主席仲馬的情景,一個紅臉紅髮男人,有時候處於醉醺醺的朦朧狀態,在旁人的扶持之下坐上了位置。他主持審判,面前總有兩把子彈已經上膛的手槍擺在桌上,還有,他位於塞納街上的公寓像座城堡。

法庭有一批陪審員,他們是被證實了的愛國者,是由國民大會挑選的。羅伯斯庇爾的醫生蘇波爾畢耶爾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在法庭、在他的醫院和他最重要的病人之間奔走,分散精力。莫利斯·杜普萊也是一位陪審員。他討厭這份差事,在家中,他對此事從來閉口不提。另外一位,公民雷諾丹,是個干小提琴製作行當的,是在某天晚上在雅各賓派俱樂部造成突發暴力事件的傢伙,那是一起毫無原因,但卻令人膽戰心驚的事件,這樣的事件在這些日子裡經常發生。他敢於叫板公民德穆蘭,在對邏輯感到絕望之後,他突然向德穆蘭發起攻擊,把他從房間的一頭打到房間的另一頭。他遭到大廳招領員的一頓暴打,被野蠻粗暴地從法庭拖出去之後,人們甚至還聽到他那怒不可遏的咆哮聲蓋過公共畫廊里的喧囂聲:「下一回我要把你殺了,下一回我要把你殺了。」

檢察官是安東尼·福奎爾-汀威爾,一個辦事利落、長得黑黝黝的男人,他一向佔有道德領地:作為卡米爾的堂弟,他不是如此善於炫耀的愛國者,而是一個勤勉得多的人。

該法庭經常無罪釋放:起碼,在早期的這些日子裡是這樣。就拿馬拉當個例子來說。他受到吉倫特派的指控,公民福奎爾只是敷衍了事,法庭里擠滿了從街上過來的馬拉派人。該法庭否決了這個官司:一群唱著歌喊著口號的暴民把被告人舉到了肩頭那麼高,進入國民大會,走過大街,進入雅各賓派俱樂部,在那裡,他們把這個咧嘴笑著的、瘦小的、蠱惑人心的煽動者坐在大會主席的椅子上,加封為王。

五月,國民大會從騎術學校遷到以前的杜伊勒利宮劇院,為此,劇院被重新裝飾。一點兒都沒有粉紅色概念,有酒窩的愛神丘比特,盒子猩紅色的曲線、敷粉和香水,還有絲綢的沙沙聲。想一想這番情景吧:筆直的線條,垂直的角度,戴石膏皇冠的石膏雕像,用石膏花冠和石膏橡樹做成的石膏雕像。一個供發言人用的正方形講壇;講壇後面,懸掛著水平的三面巨大的三色旗幟;講壇邊上,是已逝斯人的紀念像,勒拜樂蒂爾的上半身像。代表們在層次分明的半圓形會場就座;他們沒有辦公桌和飯桌,因此,也就沒有地方可以寫字。大會主席有手搖鈴、硯台、摺疊本;當三千名造反派從福布格大街潮水般地湧入,在他下面的地板上到處亂跑的時候,他們用到他的時候很多。陽光透過幽深的窗戶窄窄地溜了進來;在冬日的下午,一張張臉龐影影綽綽的,與毫無敵意的長凳子分辨不清。掌燈時分,這種效果真有魑魅魍魎般的恐怖;他們在地下墓穴中審議,指控從看不見的嘴中一點點地滴下。在更加幽深的昏暗之中,公共畫廊在狂喊狂叫。

在這個新大廳內,各路派系在他們原來的位置上重新組合。屠戶雷讓德勒大聲沖著一個布利索派的人叫嚷道:「我會把你宰了!」「說我是一頭公牛,首先,」這位代表說,「要通過法令。」一天,一位布利索派的人踉踉蹌蹌地爬了九級台階,尷尬地走上講壇:「這簡直像爬上斷頭台啊,」他抱怨道。左邊的人感到開心,沖著他大嚷大叫:把這個綵排用好。一位睏倦的代表把手放到頭上,看見羅伯斯庇爾在注視他,連忙把手放下:「不,不,」他說,「他會以為我在想別的心思哩。」

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代表——也有一些代表,雖然在公共場合引人注目——總是臉都不刮,領結也不繫上,外套不穿就拋頭露面;或者,在氣溫升高的時候,他們總是丟掉上流人士的這些標誌。他們裝出那些男人的作風,那些以在後院水泵下沖澡的方式開始他們早晨的男人;那些在去干十個小時的體力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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