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第六章 秘史(1793)

孩子還活著,不過他不想見他。對於已經做好的安排,他沒做評論。弔唁的信函成堆地擺在他的辦公桌上。拆信的時候,他心想,寫這些信函的每個傢伙都是裝模作樣的偽君子:他們每個人都知道我是怎麼對待她的。可他們寫的信彷彿對此一無所知。他們寫信的目的就是使他們自己獲得我的注意,使他們的名字在我腦子裡印象深刻。

羅伯斯庇爾的信寫得老長,而且情深意切。信總是從私人方面的事悄悄轉到政治方面的事——這就是馬克西——然後呢——這就是馬克西——話題重又轉回。我不僅是你曾經的朋友,信中寫道,我會是你朋友,直至生命的盡頭。「從你我合二為一的那一刻起……」信中寫道。即便是處於他眼下這種境況,丹東還是覺得這話說得過頭了。他對信中的迷亂語氣感到納悶。

卡米爾倒是沒有給他寫信。他坐著,一言不發,低著頭,索性由丹東說起往事潸然淚下,然後沖著他不住地胡言亂語一通,怪他這個疏忽了,那個粗心了。他不知道他在為了什麼發火,為什麼他的整個事業和品格突然要被檢討和反思,不過,好像沖著他大喊大叫,對丹東來說,倒是有好處。丹東藉助於這種方法讓自己變得身心疲憊。最後他睡著了。之前他還在納悶,是否再有可能睡得著。加布麗艾爾似乎在那間紅牆書房裡陰魂不散,在菱形餐廳里陰魂不散,他的文員曾經在那裡用過廁所;在卧室壁櫥里陰魂不散,他們在那裡一直分床睡覺,隨著一個月一個月的過去,他們之間也越來越生分。

他把她用粗體字零零星星記下的日記翻出來。他閱讀日記的每一頁,旋即,對他來說,他過去的那些細枝末節畢現無遺了。他不願意再有旁人看到這本日記,於是便把它放在火上燒了,每次燒毀一頁,一邊燒,一邊看著日記的紙頁,先捲曲,然後發焦。路易絲坐在公寓的角落:眼睛腫脹,五官變粗了,變模糊了。他沒有把她遣走;幾乎像是沒注意到她一樣。3月3號,他又動身往比利時。

三月份幾乎就是災難。在荷蘭,糧盡彈絕的部隊被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在旺代,造反變成了內戰。在巴黎,暴民洗劫了商鋪,砸毀了吉倫特派的印刷廠。埃貝爾要砍掉所有部長、所有將軍的頭。

3月8號,丹東登上了國民大會講壇。愛國者絕對沒有忘記他的突然現身給他們帶來的震驚,也沒有忘記他那一張因為無數個不眠之夜和旅行困頓而變得痛苦不堪的臉龐,那一張因為緊張和痛苦而變得蒼白暗淡的臉龐。當他講到叛國和遭人凌辱的時候,複雜而又傷心的情感有時候令他聲音哽咽;又一次,他停住,望望他的觀眾,自我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摸摸自己臉上的疤痕。和部隊人員在一起,他已經看到了刻毒、無能、瀆職。增援部隊必須人多勢眾,而且迫在眉睫。法國富人必須為解放歐洲出錢。今天必須投票通過增加新的稅種,明天就要徵收新稅。為了對付反對共和國的陰謀家們,必須有個新法庭,一個革命者法庭:根據該法庭,被告沒有上訴的權利。

從大廳中央,有人高喊:「誰把犯人殺了?」國民大會一下炸開了鍋:《九月屠殺參與者》的歌聲撼動了大廳牆壁。山嶽派那部分的代表一齊站了起來。主席扯著嗓門兒,高喊要大家保持秩序;他的鈴鐺在丁零零地響著。丹東站了起來,把臉轉向公共畫廊那一邊。他的拳頭在身體一側握得緊緊實實的。喧鬧的高潮剛一過,他就把自己的聲音拋了過去,與它較量對抗:「假如在九月份有這麼一個法庭,因為那些事件而受到如此頻繁、如此野蠻譴責的人就不會因為一點血而玷污了他們的名聲。不過,我不在乎名聲,或者說是好名聲。如果你們願意,就把我叫作飲血者吧。如果這意味著歐洲獲得自由,我就要飲人類敵人的血。」

從吉倫特派那邊傳來一個聲音:「你說話像國王一樣!」

他把下巴朝上一揚。「你說話像膽小鬼一樣!」

他演講了將近四個小時。外面,一群暴民正在集合,嘴裡喊著他的名字。代表們按照他們集會的隊伍排列站好,在鼓掌歡迎。就連羅蘭,甚至布利索也都已經站起;他們想要逃跑。法布爾情不自禁地高喊道,「這是你的最佳表現、最好表現。」山嶽派那邊的人走下來,到了他這裡。他被支持者的身體和手包圍了;掌聲在他耳邊不停地響起。馬拉像是婚宴上的棺材蟲一樣,從被堵得嚴嚴實實的身體中擠著鑽著過來了,他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低頭朝著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了看。

「丹東,此時此刻屬於你。」

「為什麼?」他平心靜氣地說。

「為了獨裁統治。所有權力非你莫屬。」

他把臉轉開。就在這個時刻,敬意和服從像磁鐵般,把代表們席捲到一邊了。羅伯斯庇爾朝他走去。每次我回家的時候,丹東心想,我都覺得你是偉大人物。羅伯斯庇爾的臉因為緊張綳得直直的;他看上去蒼老多了,肌肉在下頜兩側聚成了團塊。然而,他在演講的時候,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猶疑不決和溫文爾雅。「我本想看你的,但我又不想冒昧打擾你。在考慮到要說的事情這方面,我不是最拿手。我們的關係根本沒親密到什麼都不必要說這個程度。我覺得,這是我的過錯。我為此感到後悔。」

丹東把一隻手放到他的肩上。「我的好朋友,謝謝你。」

「我寫信——我當時覺得,你知道,這些信沒什麼益處。不過,我要你知道你可以信賴我。」

「我會。」

「我們之間沒有競爭較量。我們沒有政策方面的分歧。」

「瞧這個,」丹東說。「聽聽他們在為我歡呼。因為我拿不出來司法部的賬目,他們朝我臉上吐痰已經吐了幾個星期了。」

法布爾用臂肘擠出一條路,過來。他在一直注視著。「吉倫特派關於新法庭的成立將要分裂。布利索將會支持你,維尼奧德也會。羅蘭和他的朋友們反對。」

「他們已經從共和主義中叛變,」丹東說。「他們把精力耗在妄圖毀滅我這方面。」

代表們依然圍著他,在沸騰般地你擠我擁,把他包圍起來。法布爾時而朝左,時而朝右,弓著腰,彷彿是他在領功受獎一樣。演員卡洛特在高喊,「棒極了,丹東,棒極了!」他那膽汁般顏色的黃臉因為情緒激動一下子給充了血。羅伯斯庇爾已經退走。但是掌聲還在鳴響。外面,一群人正在為他高呼。他動也不動地站著,用一隻手在臉上摸了摸。卡米爾掙扎著從人群中穿過,走到他身邊。丹東甩開一隻手臂越過他的雙肩。「卡米爾,就讓我們正好回家吧,」他說。

路易絲現在耳朵一直豎著。只要她一聽到他回到巴黎,她就下樓,讓瑪麗和凱瑟琳開始幹活。孩子們眼下在維克多·夏龐蒂爾的家裡,他如果還沒有見到他們,或許這樣蠻好。不論他在什麼時候到家,她總要為他把晚飯準備妥當。他不可以回到一個除了用人之外便空空蕩蕩的家裡嘛。他母親下來了五次,接她上樓。「你什麼意思呀,」她說,「把你自己跟那個畜生糾纏在一起?你對他可沒有什麼義務要盡。」

「他或許是個畜生。可我知道加布麗艾爾本想要得到什麼。為了他的舒適,她本想要把樣樣事情都做好的。」

她坐在加布麗艾爾的椅子上,彷彿要把她的鬼魂嚇退。從這裡,她心想,加布麗艾爾已經看到政府的崩潰了。從這裡,她已經看到王位搖搖欲墜了。她的舉止方式總是平淡樸素,毫不做作;她的習慣就是一個安靜的家庭主婦的習慣。她學會了適應這些嗜血成性的男人。

午夜的鐘聲敲響了。「目前他不會回家了,」凱瑟琳說。「你即使不睡,我們還要睡呢。他就在附近,我們猜得出。今晚他不會回來。」

第二天早晨六點鐘,公民丹東自己靜悄悄地進了屋,為了換身衣服。她把他嚇了一大跳,這個臉色蒼白的孩子,有失斯文地癱倒在加布麗艾爾的椅子上。他把她抱起來,從椅子上換到了沙發上。他把一件毛毯扔在她身上。她沒醒。他拿好自己需要的東西走了。

在附近的地方,露西爾起身,穿好衣服之後,在泡咖啡。卡米爾在寫作,要給丹東在那天之後將在國民大會發表的演說寫份提綱。「這兒安靜勤勉的氣氛蠻濃嘛,」丹東說。「這是我喜歡看到的情景。」他雙臂摟著露西爾的腰肢,親了親她的頸背。

「看到你回到你的日常事務中,我感到高興,」卡米爾說。

「你知道嗎,那個小姑娘當時在等著我呢。吉力的女兒。她在椅子上睡著了。」

「真的?」露西爾和她丈夫閃了閃他們的黑眸子,對視著。這些日子,他們真的不需要說話。他們已經通過別的方式使交流完美無瑕。

3月10號:天氣格外寒冷,是那種使人呼吸感到疼痛的寒冷天氣。克勞德·杜鵬來訪,向她正式提出求婚。她爸爸告訴他,雖然她年紀還這麼小,但是他們在心理上傾向於同意這門親事在年內辦妥;這裡的事向來不易,他說,然後他(私密地)告訴克勞德·杜鵬,「我們想讓她到一種不同的氛圍中去。對於她這般年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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