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第二章 《殺羅伯斯庇爾》演講(1792)

「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愛上了你,」哦,瑪儂心裡在想,不是在這之前嗎?在她看來,她的信、她的作品,該在此人身上激發出什麼速度更快的感覺了,他,她現在知道,是唯一可能使她曾經快樂的人。

這絕不是一個倉促過程。每逢他們分別,有多少條河流的墨水在他們之間流淌啊;每當他們相逢——或者,就索性說,在同一座城市——他們很少有個人獨處的時刻。沙龍交談,連續幾個小時的交談,是他們一向的做法;在使用愛情語言交談之前,他們先說立法者的語言。甚至到了現在,布卓還是說不出多少愛情語言。他似乎為此感到迷茫,猶疑不決,飽受折磨。他比她年輕,可在情感方面,卻不如她訓練有素。他有妻室: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比他還要年長。

瑪儂大膽地這樣嘗試過:當他坐著、用手抱頭的時候,她就把指尖放在他的肩上。這是安撫性的動作;而且這樣使得她的手指頭不再哆嗦。

有必要保守秘密。報紙把她的情人逐一指名道姓點了出來,經常出現的,是羅維。直到現在,她用公開的蔑視作為回應;難道他們就沒有辯論,難道他們沒有更高形式的智慧嗎?(不過,私下裡,這些諷刺挖苦的文章快使她流淚了;她在心裡問自己,為什麼她和那個奇特瘋狂的年輕女人戴洛瓦妮一樣,要受到同樣的處罰,和那個卡佩女人過去常常得到的一樣的處罰呢,每當她想到這件事時。)報紙,僅僅是報紙,她還能忍受;更難忍受的是那個以司法部長為中心的八卦圈子活動。

丹東的評論傳到她這邊了;他聲稱,在完全道德的意義上,如果不是在身體意義上,她丈夫多年來一直是個戴綠帽子的。可是,他怎麼可能想得出她的情況呢;他怎麼會喜歡,而且承認,一個處女和一個高貴男人之間的關係那種微妙的快感呢?除了從純粹的生理情形之外,她不可能從其他任何情形去考慮他了。她見過他妻子;自從他當上部長以來,他把她帶到騎術學校去過一回;她就坐在公共畫廊里,聽他沖著代表們咆哮怒吼。她屬於那種單調乏味型的女人,懷孕了,可能腦子裡除了裝滿稀飯和對嬰兒的情感之外,就沒有任何想法了。不過,她是女人啊——她怎麼能吃得消,她出聲地發問,讓那頭公牛沉重的身子在她身體上鋪開,她怎麼能吃得消呢?

這是一句毫不設防的評論,是被她本人抵抗的力量驚嚇出來的一句評論;當然,第二天,這句評論就在全城被四處重複了。一想到這句評論,她的臉就變得深紅、深紅的。

公民法布爾·德·伊格朗汀上門了。他雙腿交叉,把指尖合併在一起。「哦,我親愛的,」他說。

這個可怕而又熟悉的假設是她最煩的事。這個不正經的,與不少一接觸到上流社會外緣人士就發抖打顫的女性有所交往:這個死東西憑了他演戲般的裝模作樣和人家聽不見的嘲諷語言;他們把他派到這裡來,是為了監視她,然後再回去彙報。「公民卡米爾說,」他告訴她,「你現在那句有名的評論暗示,實際上你對部長有感情,如他所一向懷疑的那樣。」

「我沒法想像他是怎麼貿然猜到我的感情狀態的。因為我們從來沒見過面呀。」

「是啊,我清楚這一點:你何不跟他見見面呢?」

「我們彼此會無話可說。」

在騎術學校,她見過卡米爾·德穆蘭的妻子,還有就是在雅各賓派的公共畫廊里;看上去她是那種善解人意的姑娘,他們說,她善解丹東的心思。他們說,卡米爾縱容此事,甚至做得比這樣還要出格……法布爾留意到那個小小的畏縮的頭部運動了,那個要遠離知情的畏縮。可是,這個女人的腦子一定是個骯髒無比的地方;就連我們,他在心裡想,對我們同事在床上幹了什麼事在公共場合不會胡亂猜想。

瑪儂問自己:我為什麼非得容忍此人?假如我一定要與丹東交流,難道就不會有別的中間人嗎?顯而易見,不會有。也許,她心想,丹東並不像他侃侃而談的樣子所表現出來的那樣信任那麼多的人。

法布爾試探一般地望著她。「你的損失,」他說,「真的,你有了這個錯誤印象;你喜歡卡米爾遠遠超過喜歡我。碰巧,他覺得婦女應該獲准在選舉中投票。」

她搖了搖頭。「我不同意。絕大多數婦女對政治一竅不通。他們不可理喻——」她想到了丹東的女人——「她們根本沒有建設性的思想。她們只是受到她們丈夫的影響。」

「或者她們情人的影響。」

「也許在你的圈子裡。」

「我會把你的話告訴卡米爾的。」

「請你費這個神了。我不想跟他進行一手或者二手辯論。」

「知道你對他的看法甚至更差,他會被你毀了。」

「你把我當成傻瓜嗎?」她厲聲地說。

他揚揚眉毛:每當他把她挑釁得勃然大怒的時候,他就和往常一樣如此這般。日復一日,他在觀察她,收穫的是她的情緒,得到的是她的臉色,

那時候還是秘密。可是有必要坦誠嘛,佛朗索瓦-列奧納德就承認此事。「我們倆都結過婚,我明白,對你來說,可是,不可能……做任何事情不兌現誓言……」

可是,如果感覺這麼好,她大聲喊道。我的本能告訴我感覺不可能錯。

「本能?」他抬起頭來。「瑪儂,這值得懷疑呀。你知道,我們沒有幸福的絕對權利……或者,我們恰恰需要仔細考慮,幸福的本質或許是什麼……我們沒有權利以犧牲別人作為代價讓自己快樂。」那些穩穩噹噹的指頭依然停在他的肩頭;不過,她臉上還是沒有露出被說服的表情,她的臉是……貪婪。「瑪儂?」他說。「你讀過西塞羅嗎?他的《論責任》隨筆嗎?」

她讀過西塞羅嗎?她知道《論責任》嗎?「哦,是啊……」她低聲埋怨道。「哦,我博覽群書。我知道責任一定要權衡,我知道沒有人可以以犧牲別人作為代價去獲得幸福。難道你不覺得在我的腦中,我都經歷過這些了嗎?」

「是的。」他看上去滿面羞愧了。「我小瞧你了。」

「你知道,假如我有過錯——」她略微頓了一下,同時在等待禮貌性的勸告——「假如我有過錯,那就是,我這個人說話直截了當,我受不了虛偽,我受不了偏離誠實的客套——我一定要跟羅蘭說。」

「跟他說?說什麼呢?」

很好的問題呀。他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這是從丹東和他的朋友考慮發生什麼事的意義上來看的。(她在腦子裡想到了在丹東的手指之間被搓揉著的露西爾·德穆蘭小巧玲瓏的乳房了。)只有他急促的宣告,她只有急促地回答:可是,打那之後一直到現在,他就幾乎再也沒有碰過她,幾乎連她的手都沒摸過。

「我親愛的,」她把頭垂下,「這,到目前為止,已經大大超出了身體範圍。正如你說,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對我們來說,什麼都沒有可能。哦,當然,我必須支持羅蘭——這是一個充滿危機的時代,我是他妻子,我不能拋棄他。可是——我不會允許他生活在對事物的真正本質有所懷疑之中。這就是我性格的一部分,你必須理解這一點。」

他抬起頭。蹙了蹙眉頭。「不過,瑪儂,你跟你丈夫什麼都還沒說。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們只是談起了我們的感情——」

「是的,我們談起了感情!羅蘭從來沒有跟我談過他的感情——不過,我尊重他的感情,我知道他有自己的感情,他一定有,人人都有。我一定要跟他說:這就是真理。我遇到過從我這兒想得到愛情的那個男人;我們的情況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不會提他的名字;什麼都沒發生過;什麼都不會發生了;我會依然做一位對你忠誠如一的妻子。他會理解我;他會知道,我的心已經移情別處,有所他愛。」

布卓眼睛往下看。「你的心難以平定啊,瑪儂。有像你這樣的女人嗎?」

我懷疑,她心想。「我不能背叛羅蘭。我不能丟開他。你也許會認為,我的身體本來就是為了尋求快感。可快感並不是頭等大事。」可是,她還是想到了布卓的手;對於這麼整潔、收拾得精緻的男人而言,這雙手倒顯得相當有力了。她的乳房不像德穆蘭家那個女人的;可它們是餵過孩子奶水的乳房呀,它們可是負責任的乳房呀。

布卓說,「你認為告訴他這個主意不錯嗎?你覺得——」(上帝救救我吧)——「有意義嗎?」

他的話里有了暗示,談這個話題,他已經把路走錯了。可在那個時候,他沒有任何經驗。在這些事情方面,他是個處男;他妻子,為了得到她的錢,他才娶的那個妻子,年紀更大,而且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

「是的,是的,是的!」法布爾說。「一定有人!發現人民根本不如你好是多麼高興啊!」

「不是羅維?」

「不是。也許是巴爾巴洛克斯?」

「哦,不是。名聲壞。吸引人的地方明顯。相當,」卡米爾嘆了口氣。「對於夫人來說,相當華而不實、但是不錯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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