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第四章 公牛的戰術(1792)

加布麗艾爾:你明白,我只能說我聽過的話,還有就是,人家跟我說過的話。我只能對我熟悉的人心中有數,但是,我對他們又不是很有把握。回頭看看今夏——我能對你這個好像不會是個天真好玩的人說什麼呢?

你會長大成人,但不是你一直被稱為具有鋼鐵般信念的人,不過,你認為,你身邊有很多事不會改變,你要一直堅持的信仰不會改變,正在發生、將要繼續發生的事不會改變:一個只要你需要它、它就會為你效忠的世界。別上當受騙。

我必須回到我們新生嬰兒出世的那個時候了。他出生要比前面的兩個來得順當——不管怎麼說,落地落得快。這又是個男孩,健康活潑,肺也不錯,和安東尼一樣,也跟我死去的那個小東西一樣,有著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我們叫他佛朗索瓦-喬治。我丈夫不停地給我買東西——鮮花啦、瓷器啦、珠寶啦、鞋帶啦、香草啦,還有我沒讀過的書。不過,有一天,這讓我哭了。我沖他大嚷大喊,這倒不是好像我做了什麼聰明的事一樣,任何人都可以生孩子,而是要阻止他妄想把我買通。類似大哭大喊的狂風暴雨征服了我,等到風暴結束,我剩下的只有疼痛的眼睛,起伏不定的胸部,還有疼痛不已的喉嚨。我的記憶似乎已經被擦得乾乾淨淨,假如我的女傭凱瑟琳沒有告訴我我說了這些話,我都不會相信發生過這麼回事。

第二天,蘇波爾畢耶爾醫生來了。他說,「你丈夫告訴我你身體不是很好。」我只是累壞了,他說。懷孩子是件非常緊張的事。很快我就感覺到好多了。不過,不,醫生,我非常禮貌地對他說,我認為我再也不會感覺到身體好起來了。

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把孩子貼到我胸口,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感覺到奶水在流,我就感到,淚水開始從我眼裡往外漏;我母親來了,看上去公事公辦似的,嚴肅認真,說,他應該交給護士,因為我們這樣讓彼此都不愉快。對小孩來說,離開巴黎更好,她說,夜裡不會大哭,吵醒他們父親。

當然,她說,你結婚的時候,你在另一個世界度過你的頭一年或者頭兩年。只要你有個好男人,一個你喜歡的男人,你就會感到對自己滿意舒適。那個頭一年或者頭兩年,你成功地讓你的問題離你遠遠的——你認為你不受別人的規矩的約束。

「為什麼該有規矩?」我說。我聽上去恰恰像露西爾。那就是她說過的話——為什麼該有規矩?

「可是她要有自己的孩子,」我說。「然後什麼?」

我母親不需要請求解釋清楚。她只是拍拍我的手臂。她說,我不是那種亂來事的姑娘。這些日子,我得那麼經常有人跟我說——否則,誰知道呢,我也許會忘了,亂來個什麼事?我母親又一次拍了我——這一回是我的手——並說起如今的女孩子們的事。如今的女孩子浪漫,她料想。她們存有稀奇古怪的幻想,她們以為,男人在婚禮上發完誓,他會說到做到。她那個年代,女孩子們都明白,說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你一定要慢慢學會做實際安排。

她自己曾找過奶媽,一個亞當島那兒來的令人開心、做事細心的婦女。雖然她令人開心,雖然她做事細心,可我不喜歡把孩子丟開。露西爾和我一起來接這個婦女,看一看她是否願意給她孩子當奶媽;是的,她願意。多好的安排啊!多麼實際啊!露西爾現在只差幾個星期就要臨盆了。他們在她身上還在亂來;你從來沒見過這樣亂來的事。可是她自己餵養這小東西沒有問題。她丈夫和她母親已經不允許她這麼做了。畢竟,她有更嚴格的職責要履行;有聚會要參加。而且迪龍將軍將來更情願她的胸脯保持適中可人的尺碼。

我不是真的責怪露西爾,雖然我說話也許聽起來像是在怪罪她。她是弗雷農的情人,這不是事實,雖然他就這樣慢慢地、久拖不決地迷上了她,這使弗雷農感到痛苦,而且使得其他所有人也感到痛苦。依我看,她跟埃羅一起,只是進行一些平常的社交上的例行公事——領著他向前,然後把他拉走。有時候,埃羅看上去有點疲憊,好像他對這檔子事有相當多的經驗一樣——我覺得他是在皇宮裡獲得這些經驗的。露西爾盯著他的部分原因是,她想回到卡洛琳·芮美那兒,她剛剛結婚、還沒學會全部詭計的時候,卡洛琳使她感到如此困惑不解。哦,當我知道露西爾懷孕的時候,我感到如釋重負!我心想,起碼這樣把事情推遲了。不過,我不希望再有一次推遲。我觀察喬治。我看到他的目光跟隨著她走。我不期望任何人拒絕他。如果你認為對我來說那是不可能採取的態度,那麼這恰恰表明,你對他了解不夠充分。也許,你僅僅聽他演講過一次。或者在大街上從他身邊經過。

只有一回,我確實冒昧闖入,跟露西爾的母親說了話,試圖緩和這個局面,因為我覺得局面需要緩和嘛。「她——」我吃不准我要說什麼。「她跟卡米爾一起,過得非常艱難嗎?」

杜普萊希斯夫人用她慣有的那種方式揚了揚眉毛,那樣倒使得她顯得更聰明了。「不過是她想要的那麼艱難,」她說。

不過後來,我對這一切感到非常噁心,我對自己的未來會是啥樣感到後怕,就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杜普萊希斯夫人伸出她那纖細的戴戒指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我記得是這樣的,像是一把小鉗子抓在衣服上,不是在皮膚上——然後告訴我這位矯揉造作的女人曾說過的為數很少的真事實情。「我希望你確實相信,所有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外。」

夫人,我本想說,你把一個怪物撫養成人,不過這對她來說並不公平。相反,我說,「她懷孕了,這也挺好。」

杜普萊希斯夫人嘴裡嘟噥道:「以退為進 。」

整個今夏,就像自1788年以來所有的夏天一樣,我們公寓里滿是來來往往的人;名字怪怪的,臉也怪怪的,過了幾個星期,他們當中有些人就不像原初那麼怪了,但是,坦率地說,有些人變得更怪了。喬治經常外出,作息時間也沒規律;他在皇宮、在家裡,以及在飯店裡辦些晚宴。我們招待那些被他們稱作布利索派的人,雖然並不經常是布利索其人。關於他們稱為「可可女王」的內政部長妻子,他們說了不少不厚道的話——有個笑話是法布爾起頭的。其他人開完雅各賓派和科德利埃俱樂部的會之後,深更半夜才回來。有赫雷·埃貝爾——根據他在新聞報紙上的名字,大家把他叫作巴雷·杜徹斯尼。喬治說,「我們得忍耐這些人。」有個叫肖美特的人,骯髒粗陋,尖嘴猴腮。他討厭貴族們,他還憎恨妓女,這兩件事過去常常在他的腦子裡混淆在一起,非常嚴重。他們談到武裝整個城市、打擊奧地利人、打擊保皇派人的必要性。「當那個時刻到來的時候,」喬治說。

我心想,他談起話來就像為形勢所迫,可真實情況是他在打自己的算盤,在小心翼翼權衡事情的利弊風險。他只犯過一次錯誤——去年夏天,當時我們只好逃難。你會說,究竟那是怎麼一回事呢?從巴黎倉皇出逃幾個星期,然後就是大赦,然後一切和從前一樣繼續。可是,設身處地想一想吧,在楓特蕾的那個夏夜,告別,努力自我剋制,什麼都裝笑臉,明明知道他就要去英國,心裡擔心他也許從此不會過來。這一切只是表明,不是嗎?每當你覺得你已經到了運氣最壞的時候,事情可能會變得更加糟糕到什麼程度呢?生活比你可能計畫或者想像的還要錯綜複雜,難以預料。失去丈夫有許多方式。你可能在很多層面上會失去他,比喻的層面上和實際的層面上。我是在所有層面上都失去了,好像是。

一張張臉來來去去……曾經是喬治的兼職文員的比勞德-瓦恩尼斯遇到過這個演員卡洛特,卡米爾把此人叫作「世界上比最糟還要糟得多的傢伙」。(這些日子他這麼說了很多人。)他們是一對般配的人,帶著一模一樣的不滿表情。羅伯斯庇爾迴避埃貝爾,對裴迪昂冷淡,只對維尼奧德客氣謙讓。布利索嘰嘰喳喳地說,「我們一定要努力迴避個性。」肖美特不願意跟埃羅搭訕,對此埃羅宣布毫無損失。法布爾通過他的望遠鏡審視著每一個人。弗雷農談到了露西爾。雷讓德勒,我們的屠夫,說,他從布利索派那兒什麼都沒撈著。「我沒受過教育,」他說,「可是,我是你們能覺得我是要多好就有多好的愛國者呀。」佛朗索瓦·羅伯特對大家和顏悅色,覺得他有一番事業要開創;自從去年夏天以來,當他被投進監牢裡面的時候,所有的戰鬥都已經從他那裡消失了。

羅蘭先生從來沒來。馬拉也是。

六月的第二個星期,政府中出現了危機。國王與部長們不合作,與他們對著幹了,羅蘭的妻子給他寫了一封恐嚇信,教導他恪守自己的職責。關於這件事的對錯,我什麼都沒說——這不是在我這個位置的人該說的,是嗎?——但是大家可以看得出來,肯定,有些恥辱國王無法接受、無法屈服,哪怕就是再也不當國王。路易一定這樣想過,因為他解散了各部。

我丈夫的朋友們談論過愛國者的各個部門。他們說這是國家災難。他們有辦法把災難變成對他們有利的東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