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第一章 幸運之手(1791)

瑪儂·羅蘭坐在窗戶邊上,把臉頰側了側,想要捕捉十月下旬太陽正在消退的溫暖。她緩緩地、仔細地把縫針從破舊的衣布中穿過。即便處於我們這樣的情形,這樣的活兒也是由家裡的用人來做。不過,什麼事兒做起來總比不上你親自動手那樣好。爾後,她又埋頭幹活。能有什麼比一塊麻布更舒適、更普通呢?在一個破碎的世界中?如她丈夫所說,既然「打擊已經降臨」,就還有更多的縫針線打補丁的需要,就還有更多的修修補補將就將就的需要。

到底是什麼包含這些家務活兒的隱喻呢?是她抵制他們,還是他們抵制她?中心已經遭到磨損,破了,成了線條;因此,將邊緣變為中心。「革命就會有希望了,」她笑了。她不是缺少幽默的人,她喜歡在心裡想。

她丈夫,現在五十大幾了,有潰瘍病,肝臟也有些小毛病,多虧她的精心伺候,她意志力頑強,他的病情才沒有惡化、變成廢人。他以前當工業稽查官;眼下在1791年9月新政權之下,他的職位已被廢除。他們曾為舊政權的滅亡鼓掌歡呼過;他們不是自私自利之人;可是,當你斷了退休金,前頭的日子只能過窮酸的上流社會生活時,你的鼓掌歡呼一定會止住的。

你一直生病,她尋思,巴黎夏天的炎熱使你身體發燒,精力衰竭,三月田廣場的流血使你感到噁心。「我親愛的,這一切對你來說真是過分;看看你已變得會激動了。我們必須把一切拋開,回家去吧,因為沒有什麼再比你的健康重要了,而且,在克勞斯,你向來心情淡定。」心情淡定?她心情淡定嗎?自從1789年以來?

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要重新回到這個位於布琊萊山區破敗的小莊園、回到蔬菜苗圃的緣故,回到褪了色的、吊弔掛掛的東西當中的緣故,回到來他們家後門徵求意見的那些貧困婦女當中的緣故,回到使用草藥習慣的緣故。在這裡(她讀了很多盧梭的作品),人與自然、人與四季和諧相處。然而,這個國家正被窒息到毀滅的程度,她想要……她想要……

不耐煩地,她猛地把椅子從窗戶那邊拖開。她全部人生的光陰都是在當看客,當旁觀者;可這個角色給她帶來的卻是一無所有,甚至連哲學意義上置身於物外這個禮物都沒有。讀書學習也沒帶來這個禮物,自我分析沒有,甚至連園藝也沒有,她在心裡苦笑,尋思著。有些人會覺得,在自然過程中,這種情況一定會來到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妻子和母親的人生中。鎮定一些吧,內心淡定一些——可是,可能性小呀。甚至在懷上孩子之後,你的血管里還是血氣正濃,而不是母乳充沛。面對人生,我沒有被動呀,我認為我將來也永遠不會被動,更何況——鑒於近期發生的一些大事——我為什麼應該被動?

比如,最近的這次不幸;當然,她不會因此而倒在這次不幸下。他們剛從巴黎返回,他們一定還要回去。要麼他們必須拿到一筆退休金,要麼就一定要在新政權之下獲得一個新職位。

羅蘭對這趟旅程不抱期望。不過,她心想,巴黎在召喚我去。我本來就是出生在那裡。

她父親的商店位於時鐘碼頭,離新橋近。他是個刻匠,這是個時髦的行當,擁有時髦的客戶,而且,他還有一副打造好的、與這個時髦行當般配的舉止方式,他說話果斷,但是又相當地會取悅別人。藝術家和匠人,他兩者都是,又都不是。

她受洗後的名字叫瑪麗-讓娜,但一直叫瑪儂。她哥哥和姐姐都已不在人世。善良的上帝把我留在這個世上一定有個什麼理由:某個特定的目的嗎?她仔細端詳著她的父母,用一個沒心沒肺的孩子的眼光權衡他們的不足,權衡他們煞費苦心地裝出的斯文。他們對她過分關心,也許是有點怕她吧。她上過很多音樂課。

十歲的時候,她父親給她拿來幾篇關於教育年輕人的論文,理由是,只要書名是關於教育的書籍都是她所需要的那類讀物。

這個聰明的孩子,這個漂亮的孩子,這個對她來說一切好東西都配不上的孩子;有一天,他們把她一個人丟在作坊,這是多麼粗心?不過,這男孩,這個徒工(十五歲了,他的個頭對他的年齡來說過於挺拔,是個新手,臉上有雀斑)向來舉止得體,不會傷害別人。時間是在傍晚。他在燈下幹活,她就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做活計。他抓住她的手時,她沒感到什麼不安。他抓了一會兒,玩弄她的手指頭,斜著頭,朝她燦爛地微笑;然後用力把她的手摁在幹活的長凳上。

在凳上,她碰到了奇奇怪怪的肉,一塊潮濕膨脹、翹得很高的肉,有它自身的生命活力,還在抖動。他握緊她的手腕,然後把椅子轉過來,面對著她。她看見她觸摸到的那個東西了。「別告訴旁人,」他低聲地說。她把手拽開。她的雙眉向上飛揚,成了捲毛,不停地在她的前額上跳躍。之後,她大步跑遠,在身後嘭地把門關上。

在樓梯上,她聽到她媽媽在喊她。總是有腿要跑,總是有活兒要干——之後,她再也無法想起那塊肉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她辦完媽媽吩咐的事情,一臉的迷亂,胃在翻江倒海。她什麼也沒說。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中,這也是她後來覺得難以理喻的地方,因為她無法相信,她是個心地歹毒的孩子,她回到了作坊。是的:她抓住了這個機會。她很少給自己找借口;好像在那些日子裡,她已經決定四處轉轉,對自己的本性睜隻眼閉隻眼算了。只是好奇心而已,她那長大的自我在心裡說:這是受到過分保護的孩子那份天然的好奇心吧。不過,後來,她那長大的自我卻總是說,你當時找到借口,你現在還在找借口。

每天傍晚,這男孩都跟她家人一起吃飯;因為他這麼年幼,而且遠離親人,他母親總是為他焦心。她無法在他面前表現出異樣的舉止;否則他們會為此感到納悶,也許還要問出不少問題。畢竟,如果他們問的話,我沒做錯什麼事呀,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可她開始在心裡尋思,生活是否公平呢;人們沒做錯事的時候,是否不會經常受到責備呢。當然,在童年時代,情況是這樣;每天總有打錯了的巴掌,還有託兒所里的不公。她心想,成年生活會不一樣,會更理性。現在她就處於成年生活的邊緣。她走得越近,生活看上去就越危險,人們好像按照理性做事也就越少。一個令人煩惱的、內在的聲音告訴她:你沒錯,可是,有人能使你看上去好像是你做了錯事。

有一回,他低聲地對他說:「我沒給你看你媽媽還沒看過的東西。」她把下頜向上一揚,張開嘴巴,要制止他的魯莽無禮。可這個時候他媽媽過來了,拿著一碟麵包,還有一碗色拉,然後他們肩靠肩地在一起吃飯,好孩子,那個怕羞的孩子,眼睛只盯著桌布,為了色拉、乳酪和麵包,感謝上帝。

在她四處躲藏的作坊里,他們之間有了一種緊張,有了一根被拉緊的無形的線。當其他人在場保護她的時候,也許她還在跳進跳出,這已經使他受夠了嗎?她總是不斷地想到那塊奇怪的肉,沒有眼睛,白白的,在顫抖,像是剛剛誕生的什麼東西一樣。

有一天,他們確定他們單獨在一塊兒了。她與他保持一段距離;她不會又像上次那樣鑽進他的圈套了。這一回,當她站著,朝窗外看的時候,他從她後面靠近了。他把手悄悄地從她腋下向上,然後把她往後拽至他的膝蓋處,之後把她壓倒在事先精心擺好的椅子上。她的裙子被他向上掀開了;他立刻在她的雙腿之間撫摸她。然後他那滿是雀斑的一隻胳膊,雖然瘦得不成樣子,但卻充滿了吃奶的力氣,鎖住了她的身體;他那隻手勒成了拳頭。她眼睛向下注視著這隻拳頭;他把她抱在那裡,像是抱了一隻洋娃娃,毫無生命,她漂亮的嘴唇張開了,而他卻在呼哧呼哧地吸氣,接著是喘氣,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不是她明白這是心滿意足;只是這種活動的某種高潮已經達到了,因為他把她鬆開了,嘴裡嘟嘟噥噥地說了幾句心不在焉的好話,之後,就再也沒看過她一回(後來她覺得),他是非常刻意地把她往後抱的,這樣,他就不需要看到她的表情是愉快還是惶恐,她是不是在笑,或者她是不是驚愕得喊不出聲音了。

她奔跑;之後,很快就聽到第一聲迅速的懇求,想要知道她出了什麼事。她開始語無倫次地講述她的經歷。她邊講,淚水邊從眼裡奔涌而出,之後,她雙腿虛弱無力,於是她讓自己踉踉蹌蹌地走到一張椅子邊上。她母親的臉好像在恐懼中分裂、飛揚了。她伸手去夠她,重新把她從椅子上拽起來;她媽媽的手抓住她的胳膊,力氣大得要把她捏碎了一般。她使勁地搖著她,她,這個寶貝孩子,在厲聲尖叫,她問了她些問題:他幹了什麼事,他摸到你什麼地方了,把他說的每一個單詞告訴我,每一個單詞,別怕,告訴你媽媽(整個過程,她無時無刻不在搖她,她那張變形扭曲的臉一點點從她的臉上離開了),他讓你摸他了嗎,你流血了嗎,瑪儂,告訴我,告訴我,說呀。

她沿著大街拖著步子在走,一邊走,一邊像個三歲的孩子在哀號。在教堂里,她母親一把搶過鍾繩,如果你殺了人,或者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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