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一章 新手(1789)

巴黎選民蘇勒先生一個人在巴士底獄的高牆上。臨晚早些時候,他們過來找他,說,拉法葉特要用你。他們說,德·勞內已被害死,所以你就是臨時獄長了。哦,不行,他說,為什麼我呢?

定定神,夥計,他們說;不會再有麻煩了。

凌晨三點。在高牆上。他已經讓睏乏的護衛回去了。夜的黑暗像個粗野、缺少優雅風度的人:身體總是對著絕滅在渴求著。位於他下面的聖-安東尼教堂那邊,一隻狗對著天上的星星在痛苦地哀號。在他左邊老遠的地方,在牆上的托架裡頭,正在燃燒的一支火把在虛弱無力地用舌頭舔著黑暗:照亮了滑膩膩的石頭,還有這些正在哭泣的鬼魂。

耶穌啊,馬利亞啊,約瑟夫啊,在此刻和在我們死亡的那個時辰,幫幫我們吧。

他在盯著一個人的胸脯看,此人持有一支火槍。

應該要有一場爭鬥了,他在心裡胡思亂想,你應該說,誰到那裡,朋友呢,還是敵人呢?如果他們說「敵人」,而且不斷地過來,結果會怎樣呢?

「你是誰?」胸脯說。

「我是獄長。」

「獄長已經死了,整個人被剁成了細細的肉末。」

「這我聽說了。我是新獄長。拉法葉特派我來的。」

「哦真的?拉法葉特派他來的,」胸脯說。黑暗中傳來了竊笑聲。「讓我們看看你的委任狀。」

蘇勒把手伸進外套:把在這些緊張時刻一直挨著心口放著的那張紙遞給了他們。

「在這樣的燈光下,你還怎麼指望我看它?」他聽到紙被揉搓的聲音。「對,」胸脯鄙夷不屑地說。「我是科德利埃區市民民兵營的德·安東上校,我現在就逮捕你,因為在我看來,你是一個非常值得懷疑的人物。市民們,履行職責。」

蘇勒張開了嘴巴。

「喊也沒用。我已經查過崗哨。他們喝醉了,睡得像死過去了一樣。我們把你帶到我們區的總部。」

蘇勒朝黑暗中瞥了一眼。德·安東上校後面至少有四個武裝人員,或許,陰暗處還有更多。

「請你不要考慮反抗。」

上校的聲音文縐縐的,而且說得蠻到位的。這算是一個小小的安慰。保持鎮定,蘇勒冷靜地對自己說。

他們拉響了聖-安德雷藝術影院的警報。幾分鐘之內,已有一百號人上了大街。如德·安東一向所言,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地區。

「再小心不過了,」法布爾說。「也許我們該斃了他。」

蘇勒一遍又一遍地說,「我請求把我帶到市政大廳去。」

「求什麼求啊,」德·安東說。旋即,他好像突然計上心頭。「好。就去市政大廳。」

這是一趟多事的行程。他們只好坐敞篷馬車,因為再也沒有別的交通工具可坐了。有人已經(或者還在)在大街上了,科德利埃的市民需要幫忙,這對他們來說是明擺著的。他們順著馬車的這一側一邊跑,還一邊高呼,「絞死他。」

等他們到了,德·安東便說,「這跟我所想的差不多。市政府已經落入那些拋頭露面並說『我負責』的人手中了。」現在,有好幾個星期了,一個非官方的選民機構一直自稱是公社,也就是市政府。國民大會的白力先生,曾經主持過巴黎進行的選舉,成了組織的靈魂人物。誠然,到昨天為止,還有巴黎的一位憲兵司令,那是王室任命的;但是,當他們結果了德·勞內的性命之後,暴民把他也給殺了。現在,是誰在管理這座城市?是誰在掌握公章大印?這是天亮的時候需要考慮的問題。拉法葉特侯爵早已回家上床睡覺了,一名官員說。

「現在是睡過去的美好時光啊。把他從床上弄下來,到這兒來。我們該想什麼呢?一班巡邏的市民們下床去巡視那座為之付出了高昂代價才從暴君手中奪得的巴士底獄——他們發現這名衛兵因為酗酒變得更壞了,而且,此人都不能把自己身份解釋清楚,卻聲稱負責巴士底獄。」他轉身面對手下的巡邏人馬。「應該有人對人民交代。大家會以為要數死人骨頭了。嘿,也許有不少無助的受害人還套著枷鎖被關在地牢里呢。」

「哦,他們都有說法,」這位官員說。「那裡只有七個人,你知道。」

不管怎麼說,德·安東心想,住宿總可以處理的。「那些囚犯的東西呢?」他問。「我本人曾聽說過,二十年前,有張撞球桌被人搬進去,從此再也沒有給搬出來。」

從後面的幾個人當中傳出了笑聲。這位官員感到茫然,拚命在凝視。德·安東的情緒剎那間冷靜了下來。「找拉法葉特,」他說。

約勒·巴雷從文秘工作中解脫出來了,朝著黑暗咧嘴笑了笑。燈光在沙灘廣場上閃耀。蘇勒先生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大燈籠上面去了——一隻巨大的、用鐵做的牆支架上面,有盞燈在搖來晃去。在那地方,沒多少個小時之前,德·勞內侯爵被割下的人頭像足球一樣到處被人踢著。「祈禱吧,蘇勒先生,」德·安東愉快地建議道。

拉法葉特出現時,天已經亮了。德·安東失望地看到他準確無誤地到場;不過,他剛剛刮過的臉沿著顴骨那兒變紅了。

「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五點鐘了吧?」德·安東說,一副樂意幫忙的樣子。「只是猜測而已。我向來認為士兵在夜裡無論什麼時候都要隨時準備起身。」

拉法葉特轉身過去了片刻。他握緊拳頭,對著紅手指一般的天空抬眼仰望。他轉回身時,聲音清脆而又和藹地說,「對不起。那不是問候你們的辦法。德·安東上校,是嗎?科德利埃區的嗎?」

「將軍,還有您的一位偉大的仰慕者,」德·安東說。

「多麼友善。」拉法葉特好奇地凝視著這個新世界給他帶來的這位下屬:身材魁梧、肩頭寬闊、臉上帶疤的男人。「我不知道有這個必要,」他說,「不過,我認為你只是在盡你——所能。」

「我們將努力使我們的付出達到完美,」德·安東上校堅定地說。

有一剎那,一個懷疑的念頭在將軍的腦海中划過:他快成了開玩笑的受害對象,是不是可能呢?「這是蘇勒先生。我正式說明他的身份。蘇勒侯爵擁有我的全部權力。是的,當然,我將給他一份新的任命書。這樣好嗎?」

「這樣好,」德·安東立刻說。「不過將軍,只要是你,任何時候,對我來說,都行。」

「我現在要回家,德·安東上校。如果你與我之間的事務已經全部結束的話。」

上尉沒明白其中的諷刺意味。「睡個好覺吧,」他說。拉法葉特敏捷地轉身,心想,我們真的必須決定一下我們是否要敬禮了。

德·安東把他的一行人馬掉頭轉回到河那邊,眼睛發亮。加布麗艾爾還在家裡等他呢。「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表示主動積極,是嗎?」

「你恰恰讓拉法葉特感到厭煩了。」

「我就是那意思。」

「這不過是這裡周圍的人喜歡玩的那種遊戲而已,」巴雷說。「我應該認為,他們真的會讓你做民兵上尉的,德·安東。而且,我應該認為他們會選你當該區的主席。畢竟,大家都了解你嘛。」

「拉法葉特了解我,」德·安東說。

從凡爾賽傳過來消息:賴克爾先生被召回了。白力先生被指定為巴黎市長。印刷商莫姆諾夜以繼日地工作,給卡米爾的宣傳冊子定好了印模。建築承包商被帶過來拆毀巴士底獄。人們把巴士底獄的石頭當成紀念品一塊一塊地拿走了。

移居他國開始了。孔代親王匆匆忙忙地離開這個國家,律師的賬單和很多其他賬單都沒支付。國王的哥哥阿特瓦斯也走了。王后的寵信珀利拉克一家子也走了。

7月12號,白力市長坐著花團錦簇的馬車離開凡爾賽宮,上午十點抵達市政大廳,旋即又往回出發,在一群達官顯貴之中迎駕。他們走到消防泵那麼遠:市長、選帝侯、衛兵,還有擺在銀碗裡面的幾把巴黎城的鑰匙——就是在那裡,他們還接待了三百名代表,以及正朝著另一條路遊行過來的皇室隊列。

「先生,」白力市長說,「鄙人把陛下您的良城巴黎的鑰匙給帶過來了。這些鑰匙正是呈獻給亨利四世的那些鑰匙。他重新征服了他的子民,不過,今天子民重新征服了他們的國王。」

這話聽上去毫無策略,不過他的本意還是友善的。即席鼓掌。區域聯防民兵沿著街道兩邊排列。拉法葉特侯爵走在國王馬車的前頭。禮炮已經鳴響。國王陛下從馬車上走下來,從白力市長手裡接受了國家的新三色帽章:代表君主的白色已經被加進紅、藍兩種顏色中去了。他把帽章系在自己的帽子上面,人群中發出一片歡呼。(在離開凡爾賽之前,他已經許下意願。)他沿著市政大廳的台階,在用劍搭成的拱頂下面朝上走。瘋狂的人群在他四周推推搡搡地向他靠近,要來摸他,看看他是否跟別人摸起來感覺一樣。「國王萬歲,」他們高呼。(王后已經不再指望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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