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六章 泰通威爾的最後歲月(1789)

給三級議會的革職信函是這樣寫的:

「謝拉武瓦小區約由二百人組成。絕大部分住戶根本沒有房子。那些有房子的擁有的面積太小,根本不值一提。他們平常吃的食品就是在鹽水裡泡過的麵包。至於說牛肉,從來沒人嘗過,復活節星期天,懺悔星期二,還有守護神大餐除外……如果主人不禁止在葡萄園內種植扁豆,有時候有個把人或許吃得上一點扁豆……那就是普通百姓在最好的國王統治之下過上的日子。」

奧諾雷·加布里爾·芮蒯諾,德·米拉波伯爵:

「我的座右銘應當是:不惜一切代價進入三級議會。」

新年。到外面的街道上走走吧,你覺得就是在這裡:世界最後的崩潰、倒塌和終結出現了。天氣要比現在活著的人能記得的冷天還要寒冷。河流凍成了堅冰。頭一天早上,這情景還算新鮮。孩子們跑啊,喊啊,拽著他們正在抱怨的母親到外面去看上凍的河。「大家可以滑冰啦,」人們說。過了一個星期,母親們開始掉頭不看了,把孩子們關在屋內。大橋下面,在黯淡微弱的忽明忽暗的火旁邊,窮人在等死。因為新年到了,一塊麵包賣到了十四個蘇。

這些窮人離開他們不大的遮身之地、工棚、洞穴,丟棄了硬如岩石、閃耀著雪光的田野,因為他們不再相信那裡能長出什麼東西來。用一隻方袋子把幾塊麵包或是栗子緊緊地紮好:用細繩把一捆柴火捆好:別再道別,上路吧。他們一批一批地朝著安全地帶轉移,有時候只是男人,有時候是幾家人,不過總是跟來自本地區說相同語言的人在一道兒。起初,他們還唱唱歌講講故事的。過了兩天左右,他們就沉默走路了。原先大步行進的隊伍現在是拖著步子在走了。運氣好的話,有人還可以找個棚子或牛欄過夜。上了年歲的婦女早上難以被人叫醒,她們後來才被發現已經年老昏聵了。遺棄在村子門口的孩子們,有的死了,有的給慈善機構發現,後來長大了,用了別的名字。那些到了巴黎但尚有元氣的人開始找工作。他們被告知,男的正遭解僱,而且他們還是我們自己人哪;外來人員沒有活計可做。因為河流冰凍了,貨物沒法運進城裡去:要扎染的布匹沒有,當然不需要有人晒黑皮膚,玉米也就沒有。船困在冰上,糧食正在船艙里腐爛。

流浪漢在能遮身的地方聚集,但是沒有討論局勢,因為沒有什麼可以討論的。起初,他們在下午的晚些時候到市場上轉悠,因為到了白天交易結束的時候,剩下的麵包會賤賣或者白白送人。粗暴兇狠的巴黎婆娘們首先到那兒去。後來,一過正午,就沒有麵包了。有人告訴她們,好心的奧爾良公爵白送了一千塊麵包給像他們這樣一文不名的人。可是巴黎的乞丐們就讓她們站在那裡,她們咄咄逼人,冷漠無情,情願給他們一些充滿惡意的消息,情願從那些被撞倒在地的人身上走過去。他們聚集在後院,在教堂的前廊,在風刀子刮不到的地方。很年邁、很年幼的人都被醫院收納了。受到騷擾的和尚們和修女們要預定額外的亞麻布和新鮮的麵包,結果僅僅發現,他們必須將就著使用漿過的亞麻布和擺了幾天的麵包。他們說,上帝的設計完美無缺,因為,要是天氣起暖,就會有傳染病。女人生孩子的時候,因為害怕,哭了。

就連有錢人也覺得不大對勁了。布施看來是不夠了。時尚大街上出現了凍僵的屍首。每當人們從馬車上下來,他們總要把斗篷拉下,好遮住臉,防止面頰被刺骨的寒風吹到,還有,就是用它來遮擋他們的視線,免得看到那幅悲慘的景象。

「你現在回家準備參加選舉?」法布爾說。「卡米爾,你怎麼能就這麼把我撇下呢?我們偉大的小說才完成了一半?」

「別添亂,」卡米爾說。「有可能我回來的時候,我們不必靠寫色情小說營生了。我們也許會有別的收入來源。」

法布爾笑了笑。「卡米爾覺得選舉和發現金礦一樣美好。這些日子,我喜歡你,你這麼柔弱,又這麼兇猛,說起話來就像是書本里的人物。有沒有可能你得了肺結核?才剛剛開始的發燒?」他把手放在卡米爾的額頭上。「覺得你能熬到五月份。」

這些日子的早晨,每當卡米爾醒來的時候,他就想把床單重新拉到頭上。他一直頭疼,而且好像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話。

兩件事,革命和露西爾,好像比以前更加遙遠了。他知道,一個人必須利用另一個人。他有一個星期沒見到她了,後來,非常短暫地見了一次面,她似乎態度冷漠。她說過,「我不是有意要顯得冷漠,可是我——」她苦笑了一下——「我不敢把痛苦的感情流露出來。」

在他較為冷靜的時候,他會跟大家談和平改革,宣揚共和主義,但是,對於路易,他說,他沒什麼要反對,還說,他相信他是個好人。他說話的方式和別人一樣。可是德·安東說,「我了解你,你需要暴力,你已經喜歡上暴力了。」

他去看克勞德·杜普萊希斯,告訴他自己交上了好運。即便皮卡迪區沒有把他作為三級議會的代表派出(他裝作認為這有可能),派出的肯定也是他父親。克勞德說,「我不曉得你父親是哪種類型的人,但是如果他算明智的話,他在凡爾賽宮期間會跟你斷絕來往,以免遭遇尷尬。」他先是盯著牆上一處高的地方凝視,然後把目光落在卡米爾的臉上。他似乎覺得這就是降低身份。「你現在是個僱傭的宣傳寫手,」他說。「我女兒還是個充滿幻想的小姑娘,她還是個理想化的人,非常年少幼稚。還不知道艱難和憂愁的滋味。她也許以為,她明白她需要什麼,可她並不明白,我才明白她需要什麼。」

他從克勞德那裡走了。他們要有好幾個月不會再見面了。他站在孔代大街,抬頭看了看一樓的窗戶,希望他或許能看見安萊特。但是什麼人都沒看到。他再一次到幾個出版商那裡轉了一圈,對他們還抱有不少的希望,好像——自從上周開始——他們或許已經變成了魔鬼才會關心的人。出版社白天黑夜都在忙碌;出版社所有的人都在平衡風險;具有煽動性的文學作品需求量大,可是沒人吃得消讓出版社被人家砸垮,讓工人們走人。「這非常簡單,我出版,我坐牢,」印刷商莫姆諾說。「難道你就不能把調子降低嗎?」

「不行,」卡米爾說。不行,我不能妥協:恰恰就像比勞德-瓦恩尼斯以前常說的那樣。他搖搖頭。他任頭髮生長,這樣,每當他用力搖頭的時候,頭髮像是黑色的波浪在四處彈蹦,某種程度上像是在演戲。他就喜歡這種效果。難怪頭疼。

印刷商說,「你跟法布爾一起寫的那本淫穢小說怎麼樣了?你的心思不在那上面了?」

「一旦他不在,」法布爾高興地對德·安東說,「我就可以修改書稿,讓我們的女主人公看上去像露西爾·杜普萊希斯一樣。」

「如果三級議會會議根據國王的承諾舉行……很少有人懷疑,政府內部將會爆發什麼革命。可能,在某種程度上,與英國憲法類似的一部憲法將會被採用,還有附加的對王權的制約。」

J·C·維尼爾斯,老薩勒姆地區議會議員

今天,加布里爾·芮蒯蒂·德·米拉波伯爵四十歲:生日快樂。作為生日義不容辭的責任,他正對著一面長鏡在仔細地照。形象大小和魅力好像在揶揄這副華而不實的鏡框。

家庭故事:他出生那天,男助產師走到他父親身邊,孩子用布包著。「別慌張……。」他的人生便開始了。

現在他不是美男子了。他也許四十,可看上去像五十了。他尚未解除破產的一個專長:恰恰就是這個專長,使他從來沒有為錢發過愁。還有一個專長就是,他在位於維桑的國家監獄中痛苦地度過的每個月。再有一個專長就是所有雜種都當父親。你已經活過了,他對自己說;難道你期望人生不要留下印記嗎?

四十是個轉折點啊,他告訴自己。別回首。早期地獄般的家:驚呼驚叫的血腥吵架,多少天閉口不開、謀殺一般的沉寂。有一天,他站在他父母之間;他母親用手槍對他的頭開槍了。才十四歲啊,可他父親說他什麼?我已經看到畜生的本性。後來到了部隊,幾場一般性的決鬥,一陣一陣的好色和盲目偏執的發火。生活在繼續。牢房。伯尼費斯修士人生的每一天都醉得嗷嗷大叫。他的身體向外突出,到了像集市上怪物體形的地步了。別回首。幾乎是偶然,幾乎沒有被人注意到的是,破產和婚姻到了:小小的愛彌兒,女繼承人,這個小小的毒藥包,他發過誓,要對她忠心不貳。他想知道今天愛彌兒在什麼地方?

生日快樂,米拉波。評估一下資產吧。他挺直了身子。他個子高,剛勁有力,胸部厚實,肺活量大。他的臉著實令人吃驚:痘痕嚴重,但好像還沒嚴重到把女人嚇跑的地步。他稍稍把頭一側,這樣他可以在鏡子里仔細觀察自己鼻子鷹鉤形的線條。嘴薄,令人望而生畏。他覺得,可以把它叫作冷酷殘忍的嘴。總的來說,這是一張男人的臉型,充滿了活力和高貴的教養。只要對事實稍加一點美化點綴,他就可以使他的家族成為法國最古老、最高貴的家族之一。有誰在意美化點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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