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五章 新職業(1788)

什麼都沒變化。一切依然如故。一樣的老舊和令人煩躁的危機氣氛。大家都有這樣的感覺,就是在某些方面不做出讓步,情況也不至於糟到哪裡去。但是什麼都沒變化。毀滅啦,崩潰啦,國家這艘大船沉沒啦:到了無法回頭的地步啦,不斷變化的平衡啦,搖搖欲墜的大廈啦,時間之沙啦。唯有陳詞濫調在變換花樣。

在阿拉斯,馬克西米連·德·羅伯斯庇爾面對新年,既兇狠好鬥,又灰心喪氣。他跟當地的司法局鬧翻了。他沒錢了。他退出了文學社團,因為詩歌成了毫不相關的東西。他在努力限定自己的社交生活,因為他發現,對那些自鳴得意、追求權勢職位和信口雌黃的傢伙,現在很難做到哪怕是正常的尊敬禮貌——這是對阿拉斯上流社會做出的一個公正持平的描寫。越來越多的閑談轉到了當下的問題,他總是壓抑自己要笑的希望,讓事情過去的希望,這一順應的性格特徵,他正極力想把它剔除掉。因此,每天上班的時候,意見不合就是羞恥,在法庭上向每個論點做出讓步便是失敗。有些法律反對決鬥,但是沒有法律反對在腦子裡決鬥。他對他的弟弟奧古斯汀說,你不能把政治觀點與持有這些政治觀點的人分開;如果你把它們分開,這就表明,你沒拿政治當回事兒。

不知什麼原因,他的思想應該在臉上表露出來的——可他發現自己還是忝列在客人的名單上,依然需要駕車到鄉下,到劇院去度良宵。他們不會看到,為了潤滑社交接觸的車輪,他還是沒有說出足夠的吹噓奉承的話語。但是他們的期望給他帶來的壓力迫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變得有所圓滑,迫使他的回答變得多少有些溫和;畢竟,舉止得體是這麼容易就做到,就像你從前一向是個乖孩子一樣。

姑姑恩瑞艾特和尤娜麗用她們自己的圓滑,用她們向來就是為你才盡心儘力的願望一步一步地逼著他向前。姑姑尤娜麗的繼女阿涅斯:這麼漂亮,這麼喜歡你呀。因此為什麼不?你為什麼不很快成婚?他絕望地說,因為在接下來的一年,他們可能要召開三級議會,可是誰知道,誰知道呢,我也許會離開這裡。

聖誕之前,夏龐蒂爾一家人在位於博瓦克下面的楓特蕾新家安居了。他們懷念的是咖啡館,不是城市的泥濘、噪音,還有店裡那些粗魯的傢伙。他們說,鄉下空氣使他們感到年輕了十歲。加布麗艾爾和喬治-雅克周日都要出來。你可以看得出他們幸福快樂;日子是如此令人心滿意足。這個嬰兒將會擁有夠七個孩子用的紗巾,獲得的關注要比皇太子得到的還要多。經過漫長的冬天之後,喬治-雅克看上去經受過折磨,臉色慘白。他所需的就是在阿希斯家中待上個把月,可他沒法抽出這個時間。眼下,他完全負責稅務委員會的法律事務,可他說,他還需要一份收入來源。他想買上一塊地,可他又說沒有資金。他說一個人能做的有限,不過,毫無疑問,他向來就是杞人憂天。我們都為喬治感到自豪。

在財政部,鑒於眼下的局勢,克勞德·杜普萊希斯讓自己表現得盡量高高興興的。去年,在為期五個月的一段時間裡,法國連續換掉了三任財長,人人都在問同樣愚蠢的問題,人人都要求得到源源不斷的無用信息。每當他早晨醒來,想起他在為誰賣命的時候,他就真得非常認真地思考。毫無疑問,很快賴克爾先生要被請回,針對有關公眾信心的話題,給我們帶來更多的將是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吐出的錦囊妙計。如果一般公眾想把賴克爾當成是某類彌賽亞,可我們成了什麼人哪,畢竟,我們只不過就是小職員而已,不過就是公務員而已……在財政部里,沒有人認為眼下的局面能夠得到挽救。

克勞德私下跟一個同事說,他可愛的女兒想要嫁給一個省里的律師,此人說話結結巴巴的,而且此人幾乎從來沒有出庭過,此外,此人好像道德品格很壞。他在心裡納悶,為什麼這個同事如此竊笑。

財政赤字達到一億六千萬里弗赫了。

卡米爾·德穆蘭和一個女孩在聖-安東尼大街一起居住,女孩的母親從事肖像繪畫。「就算是為了新年,也一定要去看看你的家人嘛,」她對他說。她審視般地望著他。她在考慮加入到她母親工作的那個行業。卡米爾的肖像不大容易在報紙上登出來。當今的審美品位所欣賞的那些男人,都是肉嘟嘟的紅臉,刻意擺出的姿勢,還有剛剛理完髮的頭。要畫出這些更容易。卡米爾在不停地挪動,挪動得太快了,哪怕就是閃電般的速寫也趕不上。她知道,他在不停地挪動,從他們的生活中挪開,她想,她是不是能夠在他走之前幫他把事情處理好。

於是就有了眼下名不副實的「勤奮」號馬車在馬路上,咣當咣當地奔向吉斯了。馬路被一月份的雨水沖得坑坑窪窪的。臨近家門的時候,卡米爾才想起了妹妹恩瑞艾特,想起她早已不在人世。有多少個日子,多少個星期過去了,他們沒有見到恩瑞艾特。只有他母親蒼白的臉,還有進進出出的那位醫生。他早就離家上學去了,去卡特-崗布萊希斯了,有時候夜裡醒來,他就在想,她為什麼不咳嗽呢?當他回到家裡的時候,被帶到他母親的房裡,讓他在母親的床邊上坐了五分鐘。她眼睛下面有些透明的地方,那裡的皮膚紫得發光,用枕頭把她那瘦骨嶙峋的肩頭向前推著。他到巴黎的那年,她去世了,那天,大雨下個不停,雨水穿過這座城市的街道,從褐色的水渠里流走。

他父親給了神父和醫生一杯白蘭地,好像他們還不習慣死亡似的,彷彿他們還需要作準備似的。他本人,坐在角落裡,一點也不顯眼,在他看來,糟糕地,極其糟糕地,幾個男人翻來覆去盯著這個話題在說:卡米爾,你覺得到路易大帝高中讀書怎麼樣啊?他說,我下定決心了,我蠻喜歡這個主意的。難道你不思念你的媽媽爸爸嗎?他說,你們一定要記住,三年前,我七歲的時候,他們就送我去上學了,所以我根本不會思念他們,他們也不會思念我。神父慌慌張張地說,他難過;不過,卡米爾啊,你的小妹已經身在天國了。他說,不,神父:我們被迫相信,恩瑞艾特現在已經身在煉獄,品嘗折磨了。因為親人離世的緣故,這就是我們的宗教允許我們得到的安慰。

如今,每次他到家,他父親都會為他準備白蘭地。他父親總要問,如同這些年來他一直問他一樣,旅程怎麼樣啊?不過,他對這段旅程已經習以為常。也許馬匹可能踢翻了,或者你在途中中了毒,或者被旅途的同伴搞得無聊得要死。那是各種可能性的總和。有一回,他說,我什麼都沒看到,我跟什麼人都沒講話,整個旅途當中,我都在想些邪念。在整個旅途當中嗎?那是在坐「勤奮」號馬車之前的日子。他十六歲的時候,肯定已有韌勁和耐力了。

離開巴黎前,他把他父親最近的一些來信反反覆復地讀了。這些信寫得尖刻、毫不高雅、傷心傷肺。字裡行間明擺著這麼個難以言說的事實,那就是,戈達爾家族希望跟他的堂妹露絲毀掉訂婚約定。這個約定是她還在搖籃里的時候定下的。他們怎會知道,將來的事情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呢?

他到家的時候是星期五的夜裡。第二天,要到鎮上去登門拜訪很多人,有很多聚會他沒法兒迴避。露絲刻意表現得不太靦腆,不跟他說話,不過,裝出來的樣子還是不自在,她的雙肩總是在動,看上去煩躁不安的樣子。她有一雙翻轉得很快的眼睛,還有一頭戈達爾家族特有的又密又黑的頭髮,她時不時地在他身上掃視一下,使他覺得自己已被塗上了一層黑色糖漿。

星期六,他跟家人一起去參加彌撒。在當天逼仄的飄著凍雨的街上,他成了大家獵奇的對象。在教堂里,人們看著他,好像他是從一個比巴黎還要暖和的地區過來的。

「他們說你是個無神論者,」她母親低聲地說。

「那就是他們說我是什麼人的話嗎?」

克萊蒙說,「也許你將來像那個魔鬼般的安琪文,會在祭祀的煙霧中消失。」

「那將是一件大事。」安妮-克勞蒂爾德說。「我們的社會日曆枯燥單調。」

卡米爾並沒有仔細觀察教堂的聚會;他意識到,他們在仔細觀察他的行為。參加聚會的有索爾斯先生和他愛人。還有那位老面孔的醫生,戴著假髮,長得胖乎乎的,曾經幫助恩瑞艾特入殮。

「你女朋友來啦,」克萊蒙說。「我們不該知道的,可到底還是知道了。」

現在蘇菲成了一個長著雙下巴的夫人了。她看穿了他,好像他的骨頭是玻璃做的。他覺得他的骨頭就是用玻璃做的,在這瀰漫著教堂特有的憂傷之中,就連石頭好像都要開裂融化了。神壇上,六盞燭燈的燭油流成了小溝,在忽閃忽閃地亮著。它們的陰影把人體和石頭,把酒和麵包交匯成影線。幾個引領聖餐的人融入了黑暗之中。這是啟蒙之餐啊;等他們出現的時候,藍色的日光在洗刷著小鎮市民的頭顱,融化著他們的面部特徵,把它們重新剝離,放回到骨頭裡去了。

他上樓,去了他父親的書房,一層一層地篩選他已經歸檔的往來信件,直至找到他想要的那個信封,那是發自他戈達爾舅舅的那封公函。就在他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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