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四章 婚禮、騷亂、皇族(1787~1788)

露西爾沒有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說,她要想一想。

安萊特:她的第一個反應是惶恐不安,第二個反應是勃然大怒。當眼前的危機結束,而她有了一個月沒見到卡米爾的時候,她便開始取消自己的社交約會,晚上兀自一人待著,像條銜著塊骨頭的狗一樣,在為當下的局勢發愁。

被視為受到人家的引誘已經夠糟的了。被視為遭到人家的拋棄就更糟了。為了個長大成人的女兒而遭人拋棄了?尊嚴處於再低不過的境地了。

自從國王解僱了部長卡隆,克勞德便每晚都在辦公室,起草各種信函公文。

第一個晚上,安萊特沒睡著。她輾轉反側,不住地出汗,一直到凌晨時分,自己都在算計著要報復他。她曾想過,她會用某種方式迫使他離開巴黎。到了四點,她再也受不了還在床上。她起來,肩上隨便披了件裹的東西,在黑暗中走過公寓。走的時候,光著腳,像個囚犯,因為她最不情願的就是弄出雜訊,吵醒自己的女兒——毫無疑問,她還在睡呢,沒有性伴侶,她的覺睡得那麼恣意任性,那麼安靜。天亮的時候,她站在敞開的窗戶旁邊打顫。她的決心好像是個幻覺或者是場夢魘,一種由別人而不是她自己夢見的、魔鬼般的、巴羅克式的自滿。嘿,現在,這是個意外事件,她心想:結束吧。那時候和現在一樣,留給她的是傷心,是失落感。

這些天來,露西爾小心翼翼地看著她,不知道她頭腦里在想什麼。不管怎麼說,她們彼此已經不再說話。有人在場的時候,她們就設法說上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單獨在一起,互相感到尷尬。

露西爾:她總是獨自一人打發她能擁有的全部時光。她把《海洛薇斯的小說》又讀了一遍。一年前,她拿起這本書的時候,卡米爾告訴他,他有個朋友,一個奇怪的名字,以字母R打頭的,認為這本書是這個時代了不起的作品。他朋友是個十足的感傷主義者,要是他們見面的話,他們總是相處融洽。她清楚,他並不怎麼看中這本書,還有點希望影響她對這本書的判斷。她記得他跟她母親談論盧梭的《懺悔錄》,這是另外一本他父親總是不許她閱讀的書。卡米爾說,這本書完全缺乏細緻感,還說,有些事情最好不要下筆落在紙上。打那以後,對自己在紅日記本上寫什麼,她就一直小心了。她回想起她母親一邊大笑一邊說,我認為你只要保持一份細緻感,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就行了。卡米爾關於罪的審美髮表過什麼評論,她幾乎沒聽清楚,可她母親又在大笑了,一邊把身子朝他身上靠,一邊撫摸著他的頭髮。當時她就應該知道的。

這些日子,她一直記得類似那樣的事件,她在腦子裡一會兒把它們顛來覆去,一會兒把它們拆開。她母親好像在否認——大家都能夠分辨得出她究竟在說什麼——她曾經跟卡米爾上過床。她覺得她母親可能是在撒謊。

鑒於目前的情形,安萊特對她一直友好和善,她心想。她曾經跟她說過,時間會處理好大多數事情的,並不特別需要採取行動。這似乎是以一種懦弱的方式在對待生活。會有人受傷,她心想,可是在每一方面我都贏了。我現在是個重要人物,影響就在我的行動之後隨之而來。

她把至關重要的情景又在腦子裡重新放了一遍。風暴過後,遲來的太陽苦苦掙扎的光柱把她母親脖子上一束沒有敷粉的頭髮照得亮晶晶的。他的手好像在竊竊私語,停留在她的腰窩處。當安萊特猛地旋轉的時候,她的整個臉好像要墜落了,彷彿有人重重地打了她一下。卡米爾半笑不笑的樣子;那就奇怪了,她心想。就只有一會兒,他抓住她媽媽的手腕,好像再預訂她一天似的。

還有驚愕,可怕的令人心跳停止的驚愕:可是,當這情景——不管是給出細節還是帶走細節——恰恰就是她和阿黛樂希望要見到的情景時,為什麼它應該是驚愕呢?

她母親不經常出去,要出去也總是坐在馬車裡。也許,她是擔心不期然地會遇上卡米爾吧。她臉上有種緊張,像是更蒼老了。

五月來臨了。傍晚輕輕的、悠長的,而夜則短。不止一次,克勞德一直熬夜工作到天亮,想方設法在新總審計長的計畫書上增加新意。議會可不好忽悠啊。又是那個稅務問題。當巴黎議會證明是頑固不化的時候,宮廷通常的補救辦法就是把它下放到省里去。今年國王把它攤派到了特洛瓦,那裡的每個議員都單獨用一封密信獲得諭令。對特洛瓦而言,這是件激動人心的事,喬治-雅克說。

6月14日,他在聖-日耳曼·洛克塞洛瓦教堂跟加布麗艾爾結婚了。她二十四歲;在她耐心地等待她父親和她未婚夫把事情打理好的時候,有許多個下午,她就在廚房裡試著燒飯,品嘗自己的試驗成果;調遣巧克力和奶油,經常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把糖放進她父親上好的濃咖啡里。當她母親拽她去穿婚禮禮服,而她卻想到什麼時候她的新丈夫會把它從她身上脫下的時候,她咯咯地笑了。她正在人生的舞台上不停地移動。當她出來,走進陽光中的時候,她挽著喬治的胳膊,力氣大得超過了常規需要,她心想,我現在絕對安全了,我的生活展現在我面前,我知道生活將是怎樣的,我不會改變它,就是當了女王也不會改變它。一想到她自己的想法充滿了溫馨的感情,她的臉色變得有些粉紅了。那些糖果已經把我的腦子給凝固了,她心想,看到她婚禮上的客人,她笑盈盈地走進了陽光,感覺到身體在緊身的婚禮禮服里暖暖的。特別是,她不願意當女王。她在大街上看到她在行走隊列中時,臉綳得緊緊的,充滿了愚蠢、無助和輕蔑。邊緣堅硬的鑽石在她四周一閃一閃地發著光亮,像是明晃晃的刀刃。

他們租來的這套公寓結果離市政大廳太近。「哦,不過,我喜歡這裡,」她說。「唯一困擾我的事就是那些樣子粗野的豬,它們沿街東奔西跑的。」她咧嘴笑著望著他。「我覺得,它們對你來說無所謂吧。」

「很小的豬。不多。不過無所謂,你說得對。我們本來就應該明白住在這兒的不足的。」

「可這兒滿可愛的。我在這兒覺得開心。除了豬之外,還有泥濘,還有市場上的女人使用的語言。等我們錢更多了,我們隨時都可以搬走——等你坐上了國王的參議員的位置,那個時候不會很久的。」

當然,她對債務情況一點都不了解。他已經想好,一旦生活安定下來,他會告訴她的。可是生活還沒安定,因為她懷孕了——好像是從新婚之夜開始的——可她非常地傻,沒有腦筋,喜歡聽好話,還在咖啡館與他們的房子之間來回地穿梭,帶著滿腦子的打算和憧憬。他原先就知道,她正是他所考慮的那種人,正是他所期待的那種人:天真無邪,傳統保守,性格中有虔誠的一面,現在他對她的了解更多了。因此,讓什麼事情給她的快樂蒙上陰影好像就是罪大惡極、十惡不赦。也許他可以告訴她的時候來了,去了,隱退了。懷孕恰好適合她;她的頭髮厚了密了,皮膚光了,她看上去圓嘟嘟的,透明,幾乎具有異國情調了,而且常常是上氣不接下氣的。樂觀主義的巨大海洋使他們精神振奮,把他們一直帶進了仲夏。

「德·安東先生,可以耽誤您一會兒嗎?」他們剛到法庭外面。德·安東轉過身,發現是位法官,埃羅·德·塞謝爾,一位年齡跟他一般大的男人:他是個正兒八經的貴族,非常有錢。哦,喬治-雅克心想:人往高處走啊。

「我要向您表示我的祝賀,祝賀您被吸納進國王的議會成員。您的發言非常精彩。」德·安東點了點頭。「今天上午您一直在法庭嗎?」

德·安東亮了一下公文包。「是柴拉侯爵的案子。這是侯爵有權獲得這個爵號的證據。」

「在你腦子裡,你好像已經證明好了嘛,」卡米爾低聲地說。

「哦,你好,」埃羅說。「我沒看到你在那邊,德穆蘭先生。」

「你一定看到我了。你心裡希望你沒有看到我吧。」

「喏,喏,」埃羅說。他大笑。他的牙齒非常白皙。你究竟想要什麼呢?德·安東心想。不過,埃羅顯得格外地鎮定從容,而且斯文,就是準備就某個話題談談。「你覺得會出什麼事情嗎,」他問,「既然議會已經被流放、解散了?」

為什麼問我呢?德·安東心想。他考慮好他的反應之後,說,「國王必須要有錢。議會現在已經放出話,只有三級議會才能批准給他一些補貼,我認為,既然放出了這樣的話,他們就要恪守諾言。因此,國王在秋天召集他們時,他們會說同樣的話——然後,到最終,他背對著牆,將會召集三級議會。」

「你為議會的勝利鼓掌嗎?」

「我壓根兒就不會鼓掌,」德·安東厲聲說道。「我只是議論議論而已。從我個人角度來講,我認為召集三級議會對國王而言是做了一件正確的事。但是,我擔心,有些為三級議會造勢的貴族只是想利用它來削弱國王的權力,增加他們自己的權力。」

「我覺得你講得對。」埃羅說。

「這你應該知道。」

「我為什麼應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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