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二章 孔代大街:星期四下午(1787)

安萊特·杜普萊希斯是個有辦法的女人。眼下困擾她的問題,她已經優雅地應對過四年了。今天下午,她要去解決這個問題。從正午時候起就颳起了寒風,穿堂風找著了鎖眼和門下的縫隙,呼啦啦地穿過公寓:吹著模糊不清、有關即將到來的危機的橫幅標語。安萊特想到要保持體形,便喝了一杯蘋果醋。

很久以前,她嫁給克勞德·杜普萊希斯的時候,他比她大好幾歲。到目前為止,他老得能當她父親了。可她究竟為什麼要嫁給他呢?她也時常問自己這個問題。她只能得出這個結論,那就是,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的思想一本正經,隨著這些年月的流逝,她不斷地變得越來越喜歡無聊瑣屑的事了。

他們見面的時候,克勞德正在一心努力、一心猴急地要爬到公務員的最高級別:經歷文員的不同等級、不同差別和不同工種,從做體力的文員做到臨時頂用的文員,從中等文員做到高級文員,再到最高級文員,最後到機密文員、特殊文員、極高文員,結束所有文員的文員。他的智力是她主要關注的品質,還有,就是他對國事殫思竭慮,扎紮實實,傾心儘力。他父親是個鐵匠,雖然富甲一方,但是在他兒子出世之前,他本人從來都沒有靠近過鍛鐵爐的地方——因此,克勞德職場上的成功的確是件令人羨慕的事。

當早期的拼打告一段落,克勞德準備結婚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陷入因輕薄無聊而帶來的怏怏不樂的大海之中了。她是有錢人家的、眾人追求的姑娘,出於別人無法搞懂的理由,他對她就是存有好感:最後,他把感情全部寄托在她身上了。他們兩人之間唯一不和的地方好像是說,這裡有某種深層過程在起作用,朋友們預料到,這是一樁非同尋常的婚事。

克勞德求婚的時候,話說得不多。錢的數字是交流媒介。不管怎麼說,她相信,情到深處難以言傳。他的臉和他心存的各種希望非常牢固地系在被拉長了的自我控制的鋼線上;她想像得出,他腦子裡的不安全感像是算盤珠一樣在四處嘩啦嘩啦作響。

六個月之後,她的美好心愿因為壓抑而夭亡了。有天夜裡,在她當班的時候,她溜進了花園,對著蘋果樹和星星大聲喊道:「克勞德,你是個無趣無味的傢伙。」她還記得腳下潮濕的青草,記得她朝屋裡燈光回望的時候,她氣得渾身發抖的情形。她追求婚姻本是為了擺脫父母的束縛限制,可現在卻把自己的解脫交給了克勞德。你再也無法衝破牢籠了,她心想。這樣的婚姻結局悲慘,猶如泥濘的田野里橫躺著的死人屍體。她悄悄回到了屋裡,洗完腳,喝了杯暖洋洋的藥茶,療救殘存的希望。

之後,克勞德有好幾個月跟她說話總是有所保留,心存懷疑。甚至現在,要是她身體不適或者胡思亂想,他總會隱隱地想到那件事,解釋說,他已經學會忍耐寬容她不穩定的天性,不過,要是他還年輕,這樣的情形早就令他為之一怔了。

幾個女兒出世之後,發生過一樁小事。她丈夫的一位朋友,是名律師,一個周周正正的金髮男人:在圖盧茲,他最後被人提起時,說他供養一個紅臉水腫老婆,還有在教會學校念書的五個女兒。這場婚姻試驗她沒有再次重複。克勞德也沒發現什麼跡象。要是他發覺了,也許事情會有所改變,不過,既然他沒有發覺什麼——因為他堅定不移、一廂情願地、充滿了男子漢氣概似的沒有發覺什麼——再心存芥蒂和滿腹狐疑也就毫無意義了。

因此,後來,為了讓歲月匆匆流逝,為了思考某些不該從「婚外情」這個範疇來思考的事兒,卡米爾二十二歲的時候走進了她的生活。斯塔尼拉斯·弗雷農——兩家互相認識——把他帶進了這個屋子。卡米爾看上去約莫十七歲的樣子。過了四年之後,他才足歲,能在律師協會見習。這可不是一件人人都能輕易想像得出的事。他的談話就是一系列小小的嘆息和猶豫,充滿了語法錯誤和支支吾吾。有時候,他的手發抖。他連正面看人都有困難。

他很聰明,斯塔尼拉斯說。他會出名的。她在場,她的家人好像令他恐懼。不過,他沒離開。

恰好從一開始,克勞德就邀請他吃晚飯。請客名單是精心挑選的,對她丈夫來說,這是很好的一個機會,宣揚他對今後五年經濟形勢的預測——形勢嚴峻,還有,講一講有關神父德雷的故事。卡米爾緊張地坐著,幾乎是一聲不吭,偶爾輕聲地要杜普萊希斯先生把話說得更準確些,要他向他解釋,要他向他表明,他是怎麼得到那個數字的。克勞德要了紙、筆和墨水。他把碟子推到一邊,低下頭。在他桌子的那一端,飯菜停了下來。其他客人低頭朝他們看,顯得茫然不解,然後彼此面對面地交談。在克勞德一邊低聲說話一邊寫字的時候,卡米爾的目光掃了過去,反駁他的簡單化表達,問了很多更長也更令人信服的問題。克勞德把眼睛閉了會兒。數字一下子從他手中的筆端俯衝出來,向四處散開,像是大雪裡的小雪星子。

她身子靠在桌子的對過:「親愛的,你能不能……」

「一會兒……」

「如果是這麼複雜的話……」

「這兒,你看,這兒——」

「——過後再談吧。」

克勞德在空中把資產負債平衡表一揚。「模模糊糊的,」他說。「只是模模糊糊的。不過財政部的部長們都是模模糊糊的,這倒給了你一個想法。」

卡米爾從他手中把表格拿了過去,朝表格迅速瞥了一眼;接著抬起頭,與她的目光相遇。她驚了一下,被震住了——這就是感情。她只能這麼叫它。她收回目光,把目光停留在其他客人身上是為了讓他們感到舒適,是那種問長問短的目光。

卡米爾說,他從根本上無法理解的——有可能是他自己非常愚蠢——那就是一個部跟另一個部之間的關係,還有,他們是如何弄到資金的。不,克勞德說,你一點也不愚蠢:他可以展示嗎?

克勞德現在猛地坐回到椅子上,然後從他位於桌子前頭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客人們抬起頭。「我們大家也許學到了不少東西,我肯定,」一位副部長說。不過,當克勞德走到房間對面的時候,他看上去猶疑不定的樣子,非常地猶疑不定。當他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安萊特伸出一隻手,彷彿在制止一個孩子似的。「我只要水果大碗,」克勞德說,好像這是一個合理的要求。

拿到水果碗,他便回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把碗放在桌子中央。一隻橙子從碗里跳了下來,慢慢在桌子上圍轉,像有知覺似的,朝著熱乎乎的地方滾去。所有客人都在注視著這隻橙子。卡米爾的眼神盯著克勞德的臉,伸出手,逮住了橙子。他輕輕把橙子一推,慢慢地,橙子穿過桌子,朝她那邊滾了過去:她恍惚了一下,接著伸手去拿。所有客人都望著她;她的臉微微地發紅,好像十五歲的樣子。她丈夫從邊桌上把盛湯的大蓋碗收回。一個用人正把蔬菜碟子端走,他一把從用人手中搶過碟子。「讓水果大碗代表收入,」他說。

克勞德現在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所有的交談都停止了。如果……卡米爾說;然後是,不過。「讓盛湯的大蓋碗代表司法部長,他當然也是公章的大管家。」

「克勞德——」她說道。

他「噓」地讓她別做聲。客人們被迷倒、被驚呆了,跟隨著桌子四邊食物的移動;克勞德靈巧地從副部長的指端拿走了他的葡萄酒杯。這位公職人員現在的樣子是,手攤開,如同模仿正在看手勢猜字謎的豎琴手一般;表情正在變暗,可是克勞德卻沒有看到這一點。

「讓我們說,這個鹽瓶就是部長的秘書。」

「小得這麼厲害,」卡米爾驚嘆道。「我從來沒有想到他們的地位如此低下。」

「這些勺子呢,財政部授權的許可證書。喏……」

是的,卡米爾說,可是他能說清楚嗎,他能解釋嗎,他能回到他剛才說的話題上嗎——是的,確實,克勞德同意,你需要在自己的頭腦中把那問題搞明白。他伸手去拿茶缸為了糾正比例;他臉上發亮了。

「這比潘趣先生的木偶戲要好多了,」有人低聲說。

「也許盛湯的大蓋碗很快就要吱吱嘎嘎地說話了。」

讓他發發慈悲吧,安萊特在祈禱,請讓他不要再問問題了;這裡稍稍補充一下,那裡略微充實一點,她看到的是,他正主導著克勞德;她的客人看著杯盤狼藉的桌子,張開嘴巴,他們的酒杯空空的,或者被人奪走了,手頭的刀叉也沒了,甜食也不見了,彼此交換著眼神,抑制住他們內心的喜悅;全城的人都要講述這事兒了,從一個部講到另一個部,還要講到法院裡頭去;人們要把我請吃晚宴的故事從吃飯開始講到吃飯結束。請不要讓他說了,她說,請用個辦法讓講話到此打住吧;可是,什麼事才能讓談話中斷呢?她心想,也許放一把不大的火才行。

就在她變得慌慌張張、不斷四處張望的時候,就在她一口吞了一杯酒,然後用手帕點點嘴巴的時候,卡米爾慾火四射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在責怪她的鮮花擺設。最後,她帶著歉意點點頭,用吸引偷窺者的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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