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一章 抱負理論(1784~1787)

巴那斯咖啡館,對它的老主顧來說,又叫作學校咖啡館,因為,在地理位置上,它俯視學校碼頭。從咖啡館的窗戶望去,你可以看見河流和新橋,再往遠處,就是法院的高塔了。咖啡館的主人夏龐蒂爾先生是一名稅務稽查員。開咖啡館是他的愛好,也是他的副業。白天在法院休庭的當口,還有,在生意紅火的時候,他總是在手臂上搭條餐巾,本人就坐在桌邊等候;碰到生意冷清的時候,他則倒杯葡萄酒,跟他的常客一起坐下,閑聊有關法律方面的事兒。學校咖啡館裡,很多的閑言碎語都有枯燥乏味和訴訟的性質。可這裡的氛圍卻不完全屬於男性。這裡興許會見到位女士;於是小心而又充滿機智的讚揚便從大理石面的桌上掠過了。

先生的妻子安琪莉可,出嫁前名叫安琪莉卡·索爾蒂尼。這位義大利新娘,有副楚楚動人的巴黎太太的外相,可她依舊喜歡過一種隱秘生活,說起這事兒來倒是讓人感到開心。不過,事實上呢,安琪莉可一直快言快語,渾身洋溢著活力;她穿的黑衣服說不清是不是外國的;她總是有規律地表示對宗教的虔誠,並舉行狂歡慶祝活動。在討人喜歡的外表下,她真正的自我卻在蓬勃壯大,她做事謹小慎微,精打細算,性格如花崗岩一般堅韌。每天她都在咖啡館,看上去婚姻蠻美滿的樣子,她體態豐腴,目光溫柔,偶爾會有人給她寫上一首十四行詩,彬彬有禮地鞠上一躬,然後再把詩作交給她,「我會拜讀大作的,」她總是邊說邊把詩作細心地折好,與此同時,還讓自己的眼睛閃閃發光。

她女兒安托瓦內特-加布麗艾爾十七歲的時候,頭一回在咖啡館出現。她比她母親個子高,前額漂亮勻稱,棕色眼睛極富魅力。她笑起來像是作出了一個突然的決定,白燦燦的牙齒一閃,然後再調頭或者扭動整個身體,好像她的快樂有了一個秘密的目標一樣。她的棕色頭髮,因為梳得時間久了,亮瑩瑩的,往下順著脊背散開,像是一條皮毛做成的披肩,怪兮兮的,半死不活的樣子:天冷的時候,這頭髮卻可以用來暖和自己。

加布麗艾爾卻不像她母親那麼高雅。她把頭髮挽起的時候,頭髮的重量總是把髮針朝外拽散。她在房間里走路,像是在外面的大街上走路一樣。她大口呼吸,容易臉紅。說起話來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她懂的東西是關於天主教方面的知識,零零碎碎的,像連環畫一樣。像洗衣女工一樣,她精力格外旺盛,大家都說,她的皮膚像絲綢一般柔滑光潤。

夏龐蒂爾夫人把加布麗艾爾帶進咖啡館,這樣一來,主動向她求婚的人可以一睹她的芳容。她的兩個兒子中,安東尼正在學習法律;維克多已經結了婚,當公證人,發展得不錯。就差這個姑娘的問題需要解決了。加布麗艾爾要嫁給律師的客戶似乎是顯而易見的。她雍容大度地向命運低了頭,只是為這些年來失去親人、為遺囑,還有前面的房產按揭的事感到有點兒遺憾。她丈夫也許會比她年長几歲。她希望他瀟洒英俊,事業有成;她希望他大度豁達,對她關愛有加,一句話,她希望他出類拔萃。因此,有一天,當大門朝省里的另一個無名律師德·安東 先生敞開的時候,她沒有認出她未來的丈夫——根本就認不出。

喬治-雅克來到首都後不久,法國正為物色到一位新財政部長尤里·德·弗羅雷而感到高興,此人以把食品稅收增加了百分之十而聞名。喬治-雅克自己的處境並不輕鬆,可是,要是缺了某種經濟上的掙扎,他會感到失望,在他預想的人生髮跡歲月中,他也就沒有可供回憶的內容了。

維諾先生雖然讓他忙得辛苦,不過還是恪守諾言的。「叫自己德·安東吧,」他建議道。「這樣給人留下個好印象。」給誰留下個好印象呢?噢,不是給真正的貴族,可是,社會上沒有保障的大批人員在催逼著這麼多的民事訴訟。「那麼,要是他們都知道這個稱呼是假的,結果會怎麼樣?」維諾先生說。「這個稱呼表明了你的正確動機。要有讓人家可以理解的抱負嘛,親愛的小夥子。你要讓我們感到舒適才行。」

到了拿學位的時候,維諾先生推薦了蘭斯大學。住校七天,一張很快閱讀完畢的書單;考官通融是出了名兒的。維諾先生想從記憶中找出一個蘭斯大學讓某某人不及格的例子,不過他想不出。「當然,」他說,「憑你的能力,你可以在巴黎這裡考試,不過……」他這個句子拖了拖,就沒了下文。他把手一揮,使這個姿勢聽起來像是某種軟弱無力的精神追求,那就是他們在佩林律師辦公室所追求的那類東西。德·安東符合要求,上了蘭斯大學,被當成巴黎議會的律師而受到了接待。他加入了律師最低一級的行列;這是一個人起步的地方。從這兒擢升,與其說是賢能問題,倒不如說是金錢問題。

之後,他便離開了聖-路易島,去經歷舒適程度不同的住宿和公務,去處理不同數量和不同質量的彙報。他在追辦什麼類型的案子,案子牽涉到小貴族的頭銜證據,還有物權問題。一個在社會上向上爬、想讓自己的父母過得穩當的人願意把他推薦給自己的朋友。這一批材料繁瑣,但是要求不高,並沒有完全吸引他。當他發現獲得成功的秘訣之後,他的更大部分的腦子就處於休閑狀態了。他利用這些案子給自己思考別的事情的時間了嗎?這一天,他沒有做反省。在他發現周圍的人不如自己聰明之後,先是感到極其驚訝,接著便是感到煩躁不安。像維諾這樣的笨蛋居然也爬到高高的職位上發跡了呢。「再見,」他們說,「這周過得不賴。周二再見。」他看著他們出發,到被巴黎人稱為鄉下的地方去度周末了。有朝一日,他將給自己買上一塊地皮,只要一個村舍就行,兩三畝地。想到這也許舒緩了他那煩躁不安的情緒。

他知道他需要什麼。需要錢,需要一輛像樣的馬車,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有條不紊。需要資金,為自己的實務夯下更好的基礎。二十八歲了,他的塊頭長得和拉煤炭拉得發財的人一樣。難以想像,沒了疤痕的他會是什麼模樣,可是,沒了疤痕,他也許就有最為粗獷的、那種長得好看的相貌了。現在他的義大利語說得流利,他跟安琪莉可練習義大利語,每天在開庭的時候,他便來到咖啡館。上帝已經給了他一副好嗓音,雄渾有力,富於教養,共鳴飽滿圓潤,這倒彌補了他那張破了相的臉。這嗓音成了在女人頸背上跳躍的樂音了。他還記得那個獲獎者,他聽從了他的忠告,從肋骨後面的什麼地方把聲音低沉地發出。聲音還有待純熟完美——發音稍微再多些振動,語調再多些變化色彩。不過,在這些方面,他已經做到了,這是一筆職業資產。

加布麗艾爾覺得,長相不是一切。她還覺得,金錢也不是一切。她不得不作很多這一類的考慮。但是,跟他一比,來到咖啡館的其他男人都好像瘦小、溫順、軟弱。1786年冬天,她私下朝他瞅了老大一會兒;春天的時候,在他閉上的嘴唇上,她第一次略略地親了一下。夏龐蒂爾先生覺得他有前途啊。

麻煩在於,處於律師行會初級階層的人要去創業,需要態度謙恭屈從,而這可把他給累壞了。有時候,各種緊張的跡象就明擺在他那兇狠紅潤的臉上。

眼下,德穆蘭先生已經幹了六個月的實習了。他在法庭上很少露面,正如許多珍品吸引一群古玩鑒定者一樣,隨著許多個星期過去,鑒定者也變得越發挑剔了,對神奇之物也越發感到審美疲勞了。一群亂鬨哄的學生跟在他後面,彷彿他是某個了不得的法學家似的。他們注視著他在口吃方面的進步,注視著他通過發脾氣努力去掉口吃。他們也注意到他對待案件事實的隨意方式,注意到他把最平常的司法格言改成某個前呼後擁的暴君的宣言這個能力,而這個暴君的堡壘就是他,僅有他一人,一個必須猛烈攻擊的對象。這是一種特別的看待世界的方式,當蟲子正在轉身的時候,一種必不可少的微觀視角。

如今的案子一直是關於放牧權的問題,是關於神秘兮兮確立,並不是為了創造法律歷史的小小先例問題。德穆蘭先生把文件席捲在一起,朝法官粲然地笑笑,離開了法院,高興得像個從監獄釋放出來的囚犯,長長的頭髮在身後飛舞。

「回來!」德·安東大聲喊道。他停住了,然後轉身。德·安東追上前去。「我能看得出你不習慣打贏官司。你應該同情你的對手。」

「為什麼你需要同情?你拿你的費用。嘿,讓我們散步去,我不喜歡在這兒附近散步。」

德·安東不喜歡輕易放過一個觀點。「這叫假正經真虛偽。不過這就是規則。」

他們散步的時候,卡米爾·德穆蘭轉過頭,滿腹懷疑地盯著他看。「你的意思是,我也許是在幸災樂禍?」

「如果你願意這麼看的話。」

「我可以說,『因此,這就是他們在維諾先生律師事務所大辦公室里學到的東西』嗎?」

「如果你一定要說的話。我的第一個案子,」德·安東說,「跟這個案子相似。我為一個牧民出庭,和領主抗辯。」

「不過從那時候到現在,你已經有點兒進步了。」

「你也許認為在道德上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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