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章 磷火鬼燈(1774~1780)

復活節剛過,國王路易十五就染上了天花。從出世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當中就擠滿了朝臣;早上,他的起床就是一場受到繁複嚴格的禮儀規約的典禮;他用餐的時候,總是在大庭廣眾下進行,身邊總有無數的人魚貫經過,張大嘴巴,看他吃著每一口飯菜。他的每一次腸胃蠕動,每一個房事動作,每一聲呼吸都是公眾品頭論足的對象:之後,便是他的駕崩。

他只好中止狩獵,由人送進宮裡;當時,他體虛氣弱,發著高燒。他六十有四了,從他一開始染病,他們就在心裡巴不得他一命嗚呼。出水疹的那會兒,他躺著,因為害怕而渾身哆嗦,因為他自己心裡清楚,他要死了,要下地獄了。

王太子和太子妃怕被傳染,就待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水泡冒出頭的時候,窗戶和門大敞著,然而臭氣依然令人難忍。國王正在腐爛潰敗的身體在最後幾個時辰被翻了身對著醫生和神父。最後一個情婦也就是杜·巴利夫人的馬車永遠地駛出了凡爾賽宮,就是在那個時刻,當她已經離開、而他感到相當寂寞的時候,神父們才給他做了赦免儀式。他派人去尋她,可是被告知,她已離去。「已經,」他嘴裡在說。

朝廷人員在巨大的、被稱作「圓窗」的前院開會,等候大事發生。5月10號下午三點一刻,病房的窗戶內,一根亮著的燈芯熄滅了。接著,突然一陣喧嘩,猶如晴天霹靂,隨後就是數千隻腳奔跑的聲音,來來回回走動的聲音和沉重的跺腳聲音。所有的朝廷人員雖然腦子一片空白,但是只有一門心思:衝出「圓窗」前院,越過大走廊,找到新國王。

新國王十九歲;王后是奧地利公主瑪麗-安托瓦內特,小他一歲。新國王是個孝順而且做事認真的大男孩,遇事鎮定,沉湎於狩獵和饕餮之樂。據說,他在性事方面無能,因為行房的時候包皮過緊而感到疼痛,無法享受肉體歡愉。王后呢,是個自私的小女孩,意志堅定,但是教養不足。人長得標緻嫵媚,膚色鮮嫩嬌艷,因為十八歲的時候幾乎所有女孩子看起來都漂亮動人;可是,在她那寬寬的臉頰上,哈布斯堡王朝 特有的傲慢自大已經開始和絲綢、鑽石和無知所賦予的種種特權在較勁兒了。

對於新政權,人們寄予了高度希望。在偉大的亨利四世雕像上面,不知哪位樂觀人士用手寫下了「復活」二字。

警察中尉走到辦公桌邊——今天,去年,每年——他要了解的第一個信息就是關於巴黎麵包店裡麵包的價格。如果中央商場的麵粉供應充足,那麼城裡和郊外的麵包師就能滿足顧客的需求,上千位流動麵包師就能把烤好的麵包送到瑪黑、聖保羅、皇宮和中央商場的市場上去出售。

年景好的時候,一塊棕色麵包價值八到九個蘇 。一名普通勞動者所得的報酬如果按日計算,每天有望能夠掙到二十個蘇;一名石匠可以掙到四十個蘇,手藝好的鎖匠或者工匠可以掙到五十個蘇。他們要計畫開銷的項目有:房租,蠟燭,燒菜油脂,蔬菜,葡萄酒。麵包是他們的主要開銷項目。

麵包供給既緊張又準確,而且還受到監管。一天下來,麵包師剩下的麵包必須以低價賣出;等到天黑,窮人再到市場上去買廉價麵包。

一切順遂如願;不過,隨後就是收成不好的時候了——拿1770年,或者1772年,或者1774年來說吧——高得離譜的麵包價格上漲發生了;在1774年秋天那個時候,巴黎一塊四磅重的麵包價格是十一個蘇。可是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這個價格漲到了十四個蘇。但是工資沒漲呀。建築工人一直處於鬧騰狀態;紡織工、訂書工,還有(可憐的人啊)制帽的商人也都如此,不過,為漲工資而舉行罷工的時候倒是很少,罷工反倒是為了抵制降低工資才舉行的。城裡的工人最為熟悉的手段不是罷工,而是麵包騷亂,因此,某塊遙遠的玉米地里的氣溫和降雨直接與這位警察中尉的一緊張頭就疼倒是聯繫在一起。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糧食短缺,人們就高呼,「制定饑饉法案!」他們怪罪投機倒把分子和囤積居奇分子。麵粉廠主,他們說,都在合謀餓死鎖匠、制帽商、訂書工人,還有他們的孩子。眼下,在七十年代,經濟變革的倡議者要引入糧食自由貿易,這樣一來,法國最為窮困的地區就得在開放的市場上進行競爭了。不過,也只有過一次小小的麵包騷亂,或者兩次吧。糧食控制還是在實施。1770年,這位名叫阿貝·泰雷的財政總監,行動迅速,對糧食流動再次強行實施價格控制,攤派稅收和限制。他根本就不徵求意見,僅靠發號施令執行。「專制主義!」那一天,那些吃過飯的人大聲呼喊道。

麵包成了要弄明白的重要事情了:它不僅僅成了投機炒作的主要糧食,而且成了關於未來發展的各種理論的精神食糧。距今十五年之後,也就是巴士底獄淪陷的那一天 ,巴黎的麵包價格將會達到六十年來的最高峰。距今二十年之後 (那時候一切都完了),首都一名婦女將會說:「在羅伯斯庇爾執政之下,血在流,可人們畢竟還有麵包吃呀。或許,為了吃上麵包,有必要流一點血。」

國王把一位名叫特戈特的人招進了內閣,此人將任財政總監。特戈特,四十八歲,是位新派人士,理性主義者,經濟自由放任政策的信徒。他精力旺盛,點子很多,滿腦子的各種改革思路。他說,如果國家要倖存,這些改革思路就一定要實現。在他本人看來,他是個分秒必爭的人。他的一個舉措就是要求削減凡爾賽宮的開支。對此,滿朝震驚。馬勒謝爾貝斯,一名保皇分子,勸告這位部長行事更要高度謹慎。他正在與太多人為敵。「人民的需求很大,」特戈特粗暴地回答說,「在我們家族,我們五十歲就死了。」

1775年春天,很多集鎮,尤其是皮卡迪大區的,騷亂在蔓延。在凡爾賽,八千市民聚集在宮殿那裡,他們站著,凝望皇宮的窗戶,滿懷期待。和往常一樣,他們認為,只要國王親自干預,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凡爾賽總督承諾,城裡的小麥價格將會固定。新國王在人們的引領之下走了出來,站在陽台上,朝人們發話。這些人隨後解散了,沒有出現任何暴力行動。

在巴黎,騷亂群眾在塞納河的左岸洗劫了麵包店鋪。警察逮捕了一些人,不過,對整個局面做了寬大懷柔式處理,避免了衝突。有一百六十二人遭到起訴。其中兩名洗劫者,有一個是十六歲男孩,被絞死在巴黎市政府廣場,時間是5月11日下午三時;這一案例是殺一儆百,威懾人心。

1775年7月,年少的新國王和他楚楚動人的王后被安排到路易大帝高中走訪一趟。這樣的走訪是新國王在加冕之後固有的傳統做法。不過,他們不會逗留或者久待,因為他們還有更多的娛樂活動要去享受。走訪計畫是,有人在學校大門口迎接他們及其隨從;之後,他們要從馬車上下來;之後,學校最勤勉、最優秀的學生要做一場表示效忠的發言。等到那一天到來時,天公卻不作美。

迎駕人員在客人到來之前提前一個半小時到場。師生員工一起聚集在聖-雅克大街的大門口。一群當官的騎在馬上來到了現場,毫不客氣地把師生員工向後推搡,重新安排他們的隊列。原先稀稀拉拉的雨滴此刻下成了連綿不斷的毛毛細雨。隨後,隨從、保鏢和專門迎駕的一班人馬到了。等他們自己安排妥當的時候,大家已被雨水淋得渾身透濕,覺得寒兮兮的,不再有人去爭搶位置了。沒有人記得最後的加冕是什麼樣的情景了,而且,沒人想到這一切禮儀要耗上這麼長的時間。學生們感到痛苦不堪,擠成了你一團我一夥,不斷地騰挪著左右腳步,在等候著。要是有人一時半會兒地站到了隊伍的外面,當官的立馬就跳到前面,揮舞著手中的武器,把他推回到原位。

終於,國王的馬車漸行漸近了。人們此時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年少的在抱怨,他們等了這麼久,可什麼都沒見著。中學校長、神父普瓦納德走近馬車,然後鞠躬。他對著國王的馬車開始說事先準備好的台詞。

拿獎學金的這個男孩感到口乾舌燥。手顫抖了一會兒。不過,因為說的是拉丁語,沒人能聽得出他的發言帶著鄉下口音。

王后可愛的頭往外面探了一下,又縮了回去。國王揮了揮手,對著一個穿制服的人嘰嘰咕咕了幾句,此人鄙夷不屑地笑著把這幾句又傳給一列當官的,這一列當官的又通過無聲的語言把這幾句傳給所有正在等候的群眾。情況明白了:他們不會下車。國王和王后陛下他們自己舒適自在地坐在馬車裡面時,必須有人向他們讀發言稿。

神父普瓦納德不住地搖頭。他本該布置地毯的;他本該安排華蓋的;他本該讓人臨時搭建一個亭子的,也許,還要按照鄉下的風尚,在亭子上面裝點一些綠色灌木,也許,用一些國王的武器來裝扮;也許,用鮮花做成君主。他的表情變得瘋狂起來,充滿了懊悔,而且拒人於千里之外。好在神父艾利沃克斯還沒忘記要朝那個拿獎學金的男孩點頭,示意他發言。

男孩開始了,剛開始的幾個短語念得有些緊張,之後,他的聲音便越發具有力量了。神父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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