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一九九九 年 我們為什麼會在越南

有人過世的時候,往往會讓你回想起過去。

有人過世的時候,往往會讓你回想起過去。薩利可能知道這個道理很多年了,但是直到帕干諾下葬的那天,他腦子裡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

美軍直升機從西貢的美國大使館屋頂載走最後一批難民(有些人還很上鏡頭地懸吊在降落橇上)距今已經二十六年了,而休伊直升機將薩利、威利和其他十來個美國大兵撤離東河省,距今也已經三十年了。那天早上,當直升機從空中墜毀時,薩利和意外重逢的童年舊識都是英勇救人的英雄;但到了下午,他們又完全換了一個人。薩利還記得自己躺在休伊直升機不斷搖晃的機艙里,一直尖叫著要別人殺了他。他還記得威利也一直尖叫,威利尖叫著:我的眼睛瞎了。啊,天哪,我的眼睛瞎了!

儘管他的腸子有一部分懸盪在肚皮外面,蛋蛋也被轟掉了大半,但是他很清楚,沒有人會依他的話去做,至少沒那麼快,而他也沒有辦法自己做個了斷。所以他要求其他人想辦法擺脫媽媽桑,這件事他們總辦得到吧?讓媽媽桑下機,或乾脆把她扔出去,為什麼不這麼做呢?她不是已經死了嗎?問題是,她還一直瞪著他,他真是忍無可忍了。

等到他們在集結點把薩利、威利和其他六七個人——傷勢最重的幾個人——移到救傷直升機上(休伊直升機的駕駛員看到他們離開可能心裡樂得很,他快受不了他們的尖叫聲了),薩利才漸漸明白,其他人都沒看到媽媽桑蹲在機艙里,滿頭白髮的老媽媽桑穿著綠褲橘衫和奇怪的中國式布鞋,就是很像查克·泰勒高統運動鞋的那種紅色布鞋。老媽媽桑也曾和玩牌高手龍尼約會過。那天早上,龍尼和薩利、戴芬貝克、史洛肯以及其他人一起衝到空地上,完全無視於躲在樹叢中對他們開火的越南人,也把過去一周不斷遭受炮轟和伏擊的恐怖經驗拋在腦後。龍尼打算當英雄,薩利也打算當英雄,但現在,嘿!你們瞧,龍尼變成了殺人犯,而薩利小時候深深畏懼的小霸王如今卻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而且眼睛瞎了,薩利自己則躺在直升機地板上,腸子在微風中晃蕩。就像亞特·林克特 老愛說的一句話:可見人是多麼滑稽。

殺了我吧,在那個明亮而可怕的下午,他不斷尖叫,哪個人開槍殺了我吧,如果你愛上帝的話,讓我死吧。

但是他沒有死,醫生還幫他保住一個受重創的睪丸,如今他偶爾還蠻慶幸自己活了下來。夕陽西下的黃昏就會讓他有這種感覺。他喜歡走到停車場後面,那些待售但尚未修好的車子都停放在這裡。他站在那兒,望著夕陽緩緩西沉,令人感傷,但依然美好。

在舊金山的時候,威利·席爾曼和他住在同一間病房,在軍方把席爾曼中尉調去其他地方之前就經常來看他。他們時常聊起在哈維切的往事以及共同認識的朋友,一聊就是幾個小時。有一次,美聯社的攝影記者替他們拍了一張照片——威利坐在薩利的床上,兩人的臉上都堆滿笑容。威利的眼睛那時候已經好多了,但是還沒有完全恢複正常;威利曾經向薩利坦承,他擔心視力永遠無法恢複正常。和那張照片一起刊登的報道寫得頗無聊,但他們是不是因此收到一些信件呢?老天爺!信件多得讀不完哩!薩利甚至起了瘋狂念頭,覺得卡蘿爾可能會寫信給他,但是當然他從來不曾收到卡蘿爾的來信。當時是一九七〇年春天,卡蘿爾無疑正忙著抽大麻以及為那些反戰的嬉皮吹簫,而她高中時代的男友卻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被轟掉睪丸。沒錯,人實在很滑稽,而且童言無忌。

威利離開了,老媽媽桑卻留了下來。老媽媽桑一直流連不去;薩利待在舊金山榮民醫院的七個月里,她日日夜夜都來報到,在那段永無休止的日子裡,當整個世界似乎都奇臭無比,而他的心也受到重創時,媽媽桑是最固定的訪客。她有時會穿著鮮艷的寬長袍現身,彷彿夏威夷宴會的女主人;有時則穿著那種艷綠色的高爾夫裙和無領衫,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臂……但大半時候她的穿著打扮都和龍尼殺死她的那天一樣——綠褲橘衫加上印著中國標誌的紅布鞋。

那年夏天,有一天他翻開舊金山《紀事報》,看到前女友登上頭版。他的前女友和嬉皮男友在丹伯瑞害死了一堆年輕孩子和招募人員。他的前女友現在被稱為「赤色卡蘿爾」,變成名人了。「你這賤貨!」他一面把報紙對摺再對摺,一面說,「你這愚蠢、該死的賤貨!」他將報紙揉成一團,打算往房間另一端丟過去,而他的新女友媽媽桑就坐在鄰床上,睜大黑眼睛看著薩利,薩利一看到她就完全崩潰了。護士進來的時候,薩利不知是沒辦法,還是不願意告訴她自己為什麼哭泣,他只知道整個世界都瘋了,需要有人給他一槍,最後護士找到醫生來替他打一針,而他昏迷之前最後見到的人是媽媽桑,該死的老媽媽桑就坐在鄰床上,蠟黃的手放在綠褲子上,她只是坐在那兒看著他。

老媽媽桑也和他一起橫越大半個美國,回到康涅狄格州,免費搭乘聯合航空公司七四七客機。她坐在一個生意人旁邊,那個生意人就好像直升機上的飛行員或威利或榮民醫院的醫護人員一樣,完全沒看到她。她在東河省時是龍尼約會的對象,不過現在變成薩利約會的對象了,而且一雙黑眼睛的視線從來不曾離開過他。她蠟黃而滿是皺紋的手指總是交疊著放在大腿上,目光一直停駐在薩利身上。

三十年,天哪,真是很長的時間。

但是一年年過去,薩利愈來愈不常看到媽媽桑了。他在一九七〇年秋天回到哈維切鎮的時候,幾乎每天都還會見到她,無論他正在聯合公園的棒球場吃熱狗,或在川流不息的通勤人潮中站在火車站台階下,還是正走在大街上。媽媽桑總是盯著他看。

越戰後,他找到第一份工作之後不久(當然是銷售汽車的工作,這是他唯一會做的工作),有一次他看到老媽媽桑坐在一九六八年份的福特汽車后座,車子擋風板上還貼著「待售」的牌子。

舊金山的心理醫生曾經告訴他:你慢慢就會開始了解她了,無論薩利怎麼逼他,醫生都拒絕透露更多。心理醫生想聽薩利多談談直升機從空中墜毀的事情,想知道他為什麼老是叫龍尼「那個玩牌的混蛋」(薩利不會告訴他),想知道他是否還有性幻想,如果有的話,他的性幻想是否明顯充滿暴力。薩利還蠻喜歡這個傢伙的——他叫康萊——但是仍然無法改變他是混蛋的事實。在舊金山有一次看診時間快結束時,他幾乎要告訴康萊醫生有關卡蘿爾的事情,但整體來說,他很高興當時沒有講。他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這位前女友,更不用說怎麼談她了(康萊稱這種情況為「經歷情感衝突」)。他曾經叫她「愚蠢、該死的賤貨」,但是在那段日子裡,整個世界不都是一團糟嗎?薩利最清楚暴力行為是多麼容易像脫韁野馬般四處亂竄,他希望當警察終於逮到卡蘿爾和她的朋友時,不會殺死她。

不管康萊醫生是不是混蛋,他曾經說過:薩利慢慢就會開始了解老媽媽桑,這句話倒有幾分道理。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打從心底明白老媽媽桑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理智上要知道這個基本事實還算容易,但要打從心底真正接受這件事卻難多了。也許是因為他在東河省曾經被轟得腸開肚裂,那樣的遭遇一定會拖慢理解的過程。

他向康萊醫生借了幾本書,醫院的圖書管理員也替他向其他圖書館借了幾本書。根據書上的說法,穿橘衫綠褲的媽媽桑是一種「具象化的幻想」,能幫助他面對「倖存者罪惡感」和「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因應機制」;換句話說,媽媽桑只是他的白日夢而已。

無論如何,當媽媽桑出現的次數日漸減少之後,他的態度也改變了。她出現的時候,薩利不再感到厭惡或害怕,反而開始覺得很開心,就好像看到許久不見的老友一樣。

他現在住在米爾福德,如果順著九十五號州際公路往前走的話,離哈維切鎮只有三十二公里遠,但是換個角度來看,兩者的距離不啻十萬八千里。小時候,當薩利和博比、卡蘿爾還是死黨時,哈維切鎮處處綠樹濃蔭,是個宜人的小鎮,如今他的家鄉已經變成附屬於布里吉港的骯髒小鎮,一般人晚上不會隨便去那裡逛。他白天大半時候都還是待在那裡,不是在停車場就是在辦公室(薩利的雪佛蘭車行已經連續四年都是金星級經銷商),但是大多數晚上,他都在六點鐘以前離開,開著車回到米爾福德,絕不待到超過七點鐘,儘管他不承認,但離開的時候他通常都心存感激。

在那個夏日,他像平常一樣,從米爾福德沿著九十五號州際公路往南開,但是時間比平常晚一點,而且也不像往常一樣在九號出口下高速公路,駛往哈維切鎮艾許大道。今天他開著新展示車南下,一路開到紐約市。(這輛車子是藍色車身、黑牆輪胎,看到前面的駕駛員從後視鏡中看到他時立刻亮起剎車燈,他不禁啞然失笑——他們還以為他是警察呢。)

他在西城的亞尼莫森堡汽車行下車(如果你是雪佛蘭汽車的經銷商就絕不會有停車問題,這是當經銷商的好處之一),沿路逛了一會兒街,還吃了一頓牛排大餐,才去參加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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