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早上十點

他走進惠特摩旅館,穿過大廳,搭電梯到樓上,那裡有公共廁所。他每天唯有在這個時候會感到緊張,而他說不上來為什麼會這樣。當然在他進廁所之前、之後或待在廁所裡面時,都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情(他輪流到城中二十幾個公共廁所里做這件事),不過他總覺得,如果事情失控了,最可能發生的地方就是旅館廁所。因為接下來的改變和從比爾·席爾曼變成威利·席爾曼不一樣,比爾和威利是兄弟,也許甚至還是雙胞胎,從其中一人變成另外一人,感覺再自然不過了。但工作日的最後蛻變——從威利·席爾曼搖身變為盲眼威利·葛菲——他一向都覺得不太自然。最後的變裝總是令他覺得偷偷摸摸、不可告人,甚至變態。直到變裝完畢,他又走到大街上,伸出白色手杖咚咚輕敲地面時,他感覺就好像一條蛇剛蛻去舊皮,而新皮尚未長硬一樣。

威利環顧四周,看到男盥洗室里空蕩蕩的,整排廁所中(一定有十二間左右)只有第二間廁所的門下面可以看到一雙鞋子,裡面傳來清喉嚨和晃動報紙的聲音,還很有禮貌地輕輕放了個屁。

他走到最後一間廁所,把箱子放下、閂好門,然後脫下紅夾克,把橄欖綠的內面翻出來,只消從夾克內面拉出袖子,立刻就變成一件老兵的軍服外套。這是莎朗的神來之筆,她是在一家軍用品舊貨店買到軍服外套的,她拆掉原先的襯裡,再把它縫在紅夾克內面。不過她在縫上襯裡之前,先在上面縫一塊中尉的臂章,再加上一條已經看不出姓名和單位標示的黑布,然後把這件外套洗了大約三十次,現在臂章和單位標示當然都不見了,不過原本有臂章和標記的位置仍然留下明顯的痕迹——袖子和左胸部位的布料都顯得特別綠,服役過的老兵一看就認得出來那個痕迹代表什麼意義。

威利把外套掛在鉤子上,脫下長褲坐下來,然後提起箱子放在大腿上。他打開箱子,拿出拆成兩段的手杖,很快地把它重新組合起來。他握著手杖的底端,坐在馬桶上把手抬高,將手杖掛在鉤子上。然後重新鎖緊箱子,從紙卷上抽了一小張衛生紙下來,發出解放完畢的適當音效(也許不是必要的動作,不過寧可未雨綢繆,不要事後追悔),接著讓馬桶沖水。

走出廁所前,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眼鏡,口袋裡還放著裝了賄款的信封。那副有弧形鏡片的太陽眼鏡總是讓他聯想到熔岩燈和彼得·方達在電影中扮演的亡命天涯的摩托車騎士。但是這招對招徠生意倒是很有用,部分原因是人們一看就知道他是退伍軍人,部分原因是即使有人從旁邊偷瞄,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於是,他把威利·席爾曼留在惠特摩飯店的廁所里,就好像他把比爾·席爾曼留在五樓西部土地分析公司的辦公室一樣。走出盥洗室的男人——穿工作服、戴墨鏡、咚咚地伸出白色手杖敲打地面的男人——變成了盲眼威利,從福特總統主政時期就固定在第五大道乞討的盲人。

當他穿過大廳往樓梯口走去時(沒人陪的盲人從來不搭電梯),看到有個穿紅衣的女人朝他走來。由於他戴著墨鏡,那女人看起來就像在污水中游泳的怪魚,當然,不完全是眼鏡的緣故。每天到了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他的眼睛就真的看不見了,就像他和薩利以及天曉得其他還有多少人在一九七〇年那天撤離東河省的時候一樣。他當時大喊,我的眼睛瞎了,即使在小徑上抱起薩利時,嘴裡仍然不住尖叫,但其實他當時還沒有真的瞎掉。他在閃光後的一片白茫茫中,看到薩利拚命按住爆開的肚皮在地上滾來滾去,他把薩利扛在肩上往前跑。薩利的塊頭比威利高大很多,威利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扛得動這麼重的一個人,但是他辦到了,一直跑到叢林中的空地那兒,休伊直升機 有如上帝的恩典般載他們離去——上帝保佑休伊直升機,上帝保佑每一個人。一路上,子彈不停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在地雷或他媽的不知什麼東西爆炸過的小徑上,美軍殘骸四處散落。

我的眼睛瞎了,他當時尖聲喊叫,扛著薩利,感覺薩利的鮮血浸濕他的軍服,而薩利也不斷尖叫。如果薩利當時停止尖叫,威利會不會就讓他滾落肩頭、自顧自逃命、想辦法逃離這場伏擊?也許不會,因為他當時已經知道薩利是何許人,知道他是老鄉,是曾經在家鄉和卡蘿爾·葛伯交往過的薩利。

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威利扛著薩利,一路上不停地尖叫。沒錯,當時周遭全是一片白茫茫,但是他還記得看到子彈穿透樹葉、射入樹榦;還記得看到稍早時也和他們一起在村子裡的人用手緊抓著喉嚨,鮮血如泉涌般從那人指尖滲出,染紅了軍服;還記得另外一個隸屬D連、名叫帕干諾的人攔腰抱住這個傢伙,推著他走過威利身邊,威利當時視線模糊,只是不停尖叫: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鼻子里聞到薩利的鮮血、聞到鮮血的臭味。在直升機里,他眼中看到的白色愈來愈重,他的臉烤得灼熱,頭髮烤得灼熱,頭皮也烤得灼熱,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他全身都燒得灼熱、不停冒煙,他是另外一個剛剛逃離地獄半畝地的人。他曾經以為自己再也無法看見了,那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但是當然他後來又看得見了。

最後,他又看得見了。

穿紅上衣的女人走過來,「需要幫忙嗎,先生?」她問。

「不需要,女士。」盲眼威利說,原本不斷向前移動的手杖停了下來,不再敲打地面,只是探索著前方的虛空。他前後擺動著手杖,試圖碰觸到樓梯側邊。盲眼威利點點頭,然後小心而自信地向前移動,直到提著大箱子的那隻手碰到樓梯扶手。他把箱子交到拿手杖的那隻手上,然後抓著扶手,轉身朝向穿紅衣的女士。他很小心不要直接對著那個女人笑,而是把臉稍微偏向左邊一點。「我不需要幫忙,謝謝你,我沒問題,聖誕快樂!」

他用手杖輕敲地面,開始走下樓梯,儘管手上拿著手杖,他仍然可以輕鬆地提著大箱子,因為箱子很輕,裡面幾乎是空的。當然,再一陣子,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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