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早上九點零五分

他的辦公室——他在這棟大廈中的兩間辦公室之一——在走廊最裡面,相鄰的兩間辦公室過去六個月來都閑置著,裡面一片漆黑,他很滿意這個狀況。他自己辦公室門上的毛玻璃印著「西部土地分析公司」幾個字。門上有三道鎖:一道是他搬進來的時候就已經裝好的,他自己又另外加上兩道鎖。他開門走進辦公室,把門關上、拴緊,然後上鎖。

房間中央有張桌子,上面擺了一堆文件,但全都是沒有意義的文件,只是為了做做樣子給清潔工看。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丟掉文件,重新換一批新文件。桌子上還放了一部電話,他偶爾會打打電話,免得電話公司把這個號碼登記為無人使用。去年他還買了複印機,複印機擺在辦公室另一個房間門口,看起來還蠻像樣的,但他從來沒有用過複印機。

「你有沒有聽到我所聽到的,有沒有聞到我所聞到的,有沒有嘗到我所嘗到的。」他喃喃自語,然後走到另外一個房間門口。裡面的架子上高高堆著更多毫無意義的文件,還有兩個很大的檔案櫃(其中一個柜子上放了一台隨身聽,偶爾深鎖的辦公室門外響起敲門聲,但卻一直無人響應時,他就拿隨身聽來當理由),房間里還有一把椅子和一部梯子。

比爾把梯子搬回主辦公室,站在桌子左邊,架好梯子,把手提箱放在梯子上,然後順著最下面的三級階梯往上爬,伸手上去(他把手抬高時,大衣在大腿旁飄起)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個可活動的天花板移開。

上面漆黑一片,雖然的確有幾根管線通過,但尚不足以稱之為公共設施空間。這裡沒什麼灰塵,至少眼前這片地方沒有,也看不到老鼠屎——他每個月都用一次滅鼠藥。當然,他來回進出的時候,衣服還是得保持乾淨,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尊重自己的工作和行業。這是他在軍中學到的教訓,當年在草原打仗的時候學到的教訓,他有時覺得這是他這輩子學到的第二重要的事情。而他學到最重要的教訓則是,唯有真心悔過才能取代認罪告解,也唯有真心悔過才能決定你究竟是誰。他從一九六〇年開始學到這個教訓,當時他才十四歲,那也是他最後一年走進告解室說:「請祝福我,神父,因為我剛剛犯了罪。」然後把一切和盤托出。

悔過對他而言十分重要。

上帝保佑你,他在樓層間瀰漫著腐臭味的黑暗中想著: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我,上帝保佑每一個人。

這片狹窄的空間(裡面永遠嗚嗚吹著陰森森的微風,帶來灰塵的氣味和電梯的呻吟聲)上方是六樓地板,這裡有個八十厘米見方的活板門,是比爾親手裝的,他很擅長手工,這也是莎朗最欣賞他的長處之一。

他把活板頂開,讓微弱的燈光透進來,然後抓住手提箱把手。當他把頭伸進地板之間的空間時,離他目前所在位置九米遠的粗大廁所排水管里傳來快速的沖水聲。一小時後,當這棟大廈里的上班族開始咖啡時間,那個聲音會出現得愈來愈頻繁,而且就像浪濤拍岸一樣富有節奏感。比爾對沖水聲或其他地板間的聲音絲毫不以為意,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他小心翼翼地爬到梯子最上段,然後從六樓辦公室鑽出來,把比爾留在下面的五樓。在這兒,他又變回威利了,就像在高中的時候一樣,也好像在越南的時候一樣,在越南,其他人有時稱他「棒球威利」。

上面這間辦公室好像工作室一樣,金屬架上整齊堆放著線圈、馬達和噴口等,桌上一角則有個類似濾網的東西。不過,這的確是一間辦公室,因為裡面有打字機、錄音機、公文籃(也是擺擺樣子而已,他會定期更換裡面的文件,就好像農夫會隨季節輪耕不同作物一樣),還有檔案櫃。許多檔案櫃。

其中一面牆上掛著洛克威爾的畫作,描繪一家人在吃感恩節大餐時一起禱告的畫面。桌子後面則掛著一幅裱了框的沙龍照,照片中的威利穿著陸軍中尉的制服(這張照片是在西貢拍攝的,不久之後,威利就因為在東河郊外的直升機墜毀事件中表現英勇而獲得銀星勳章),旁邊則掛著他放大了的退伍令照片,同樣裱了框,上面的名字寫的是「威廉·席爾曼」,退伍令上也提到了他獲得的勳章。他在東河郊區的小徑救了薩利一命,和銀星勳章一起頒給他的榮譽狀上面是這麼說的,東河戰役的倖存者是這麼說的,更重要的是,薩利自己也是這麼說。當他們終於在舊金山那座被戲稱為貓咪宮殿的醫院聚首時,薩利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兄,你救了我一命。威利當時坐在薩利床邊,一隻手臂還綁著繃帶,眼睛旁塗滿藥膏,但其實沒什麼大礙,是啊,薩利才真正受了重傷。美聯社的攝影師也在那天拍了他們兩人的合照,那張照片後來刊登在全美國的報紙上……包括哈維切的報紙都刊登了那張照片。

當威利站在六樓辦公室中,把比爾·席爾曼留在下面的五樓時,他心想:他握住我的手。在他的照片和退伍令上面貼了一張六十年代的海報,海報沒有裱框,而且邊緣已經開始泛黃,海報上畫著和平標誌,下面則用紅、白、藍三色寫著畫龍點睛的妙句:偉大的美國膽小鬼之路。

他握住我的手,他心裡又想。沒錯,薩利握住他的手,當時威利差一點就要尖叫出聲、拔腿就跑,他原本很確定薩利會說:我知道你做了什麼好事,你和你的朋友哈利和里奇。你以為她不會告訴我嗎?

但薩利完全沒有這麼說,他只說:你救了我一命,咱們是同鄉,而且你又救了我一命,他媽的,這種幾率會有多大呢?以前我們竟然老是害怕聖蓋伯利中學的男生!他那樣說的時候,威利就很確定薩利完全不曉得哈利、里奇和他對卡蘿爾做了什麼好事。不過儘管知道自己安全了,他卻沒有因此感到寬心。完全沒有。他微笑著捏捏薩利的手,同時心想:你當時覺得害怕是對的,薩利,你應該害怕。

威利把比爾的手提箱放在桌上,然後俯卧著,把頭和手伸進兩層樓之間嗚嗚吹著風又充滿油味的黑暗中,將五樓辦公室那片可活動的天花板放好、鎖緊。他沒有預期會有任何訪客走進來(西部土地分析公司從來沒有任何顧客上門),但還是小心一點為妙。總是要未雨綢繆,絕不要事後追悔。

五樓天花板恢複原狀後,威利又放下六樓的活動地板。這個活門粘在一張小地毯下面,所以移上移下的時候不會發出太多聲響。

他站起來拍掉手上的灰塵,然後轉過身去,打開手提箱拿出金箔球,放在桌上的錄音機上面。

「很好。」他說,心想當莎朗用心做事的時候還真是個寶……而她做事通常很用心。他重新關上手提箱,然後開始脫衣服,他的動作小心翼翼,而且有條有理,把他在六點三十分穿衣服的步驟全部倒過來再做一遍,就像影片倒帶一樣。他先脫掉身上所有的衣物,包括內褲和黑色半筒襪,然後赤裸著身子,把大衣、外套和襯衫小心翼翼地掛在衣櫃里,衣櫃里原本只掛了一件衣服——一件厚重的紅外套,不過還沒有厚到能稱為短大衣。下面則有一個像盒子的東西,因為體積有點大,不能稱之為手提箱。威利把馬克卡羅斯手提箱放在盒子旁邊,然後把褲子放進衣櫃里,盡量保持摺痕平整,接著把領帶掛在衣櫥門後的架子上,領帶孤零零地掛在那兒,好像一根長長的藍舌頭似的。

他光著腳丫走到其中一個檔案櫃那兒。檔案柜上的煙灰缸上面印著一個難看的老鷹標誌和「如果我在戰地陣亡」幾個字。煙灰缸里放了一對用鏈子系著的狗牌。威利把狗牌掛在脖子上,然後拉開檔案櫃最底下的抽屜,裡面放著內衣褲,最上面則是折得整整齊齊的卡其拳擊褲。他先穿上褲子,然後套上白色運動襪,接著是白色圓領棉杉。他的狗牌在棉衫里鼓起來,就像他的雙頭肌和四頭肌一樣。他的體格已經沒有當年在阿肖山谷和東河的時候那麼壯碩,不過對一個快四十歲的中年男子而言,已經算很不錯了。

他走到另外一個檔案櫃那兒,拉開第二格抽屜,跳過一九八二年那些裝訂成冊的本子,再快速翻過今年的一月到四月、五月到六月、七月、八月(他在夏天都不得不多寫一點)、九月到十月,終於找到目前的這本:十一月到十二月。他坐在桌子面前把本子翻開,快速翻過一頁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上面寫的字基本上大同小異,都是:對不起。

今天早上,他只寫了十分鐘,飛快地動筆寫著:對不起。他估計自己至少已經寫了二百多萬遍了……而這還只是剛開始而已。告解會快多了,但是他願意繞遠路。

他寫完以後——不,他永遠也寫不完,現在只不過寫完今天的份額罷了——就把本子放到已寫完和尚未寫的本子中間,然後回到充當五斗櫃的檔案櫃那兒,打開放襪子和內衣的抽屜上面那格檔案櫃,開始低聲哼著歌,不是「你有沒有聽到我所聽到的」那首歌,而是門戶合唱團的歌,關於日如何毀了夜而夜又如何隔開日的那首歌。

他穿上藍格子襯衫和工作褲,把中間抽屜關起來,打開最後面的抽屜,裡面有剪貼簿和一雙靴子。他拿出剪貼簿,注視著燙金印上「回憶」兩個字的紅皮封面。這本剪貼簿很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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