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早上六點十五分

他在音樂聲中醒來,總是在音樂聲中醒來;每天清晨剛睡醒的恍惚時刻,他實在無法忍受收音機鬧鐘刺耳的嗶嗶聲,好像垃圾車倒車的聲音似的。不過每年到了這個時節,收音機的節目也夠難聽了;他的收音機鬧鐘都固定在輕音樂電台,而這段時間從早到晚都在播放聖誕歌曲。今天早上他醒來時,聽到的是他最痛恨的兩三首聖誕歌曲之一,歌聲中充斥著換氣的聲音和虛偽的驚嘆,大概是克里希納合唱團或安迪·威廉姆斯合唱團之類的團體唱的。「你有沒有聽到我所聽到的」,那充滿氣音的聲音唱著,他在床上眨著眼坐起來,滿頭亂髮往四面八方亂翹。他下了床,苦著臉,踏著冰冷的地板往收音機鬧鐘的方向走去,啪噠一聲按掉鬧鐘時,他們正唱著:你有沒有看到我所看到的。當他轉過身來,莎朗恢複她一貫的防衛姿勢——把枕頭折起來蒙住頭,只露出蓬鬆的金髮、柔滑的肩膀和有蕾絲邊的睡衣肩帶。

他走進浴室,把門關上,脫下睡褲丟進籃子里,按下電動刮鬍刀的開關。他一面刮鬍子,一面想:何不把其他的感官也都唱一遍呢?你有沒有聞到我所聞到的,你有沒有嘗到我所嘗到的,你有沒有感覺到我所感覺到的!

「鬼扯!」他一邊轉開淋浴器,一邊說,「全都是鬼扯!」

二十分鐘之後,他穿衣服的時候(今天早上他穿上深灰色的保羅·斯圖亞特名牌西裝,還繫上他最愛的蘇卡領帶),莎朗稍微清醒了一點,不過他仍然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再講一遍?」他問,「我聽到你說蛋酒,但是其他的就不知道你在說啥了。」

「我是在問你,今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可不可以順便買兩夸脫蛋酒回家,」她說,「今天晚上艾倫夫婦和杜布瑞夫婦要來吃飯,記得嗎?」

「聖誕節。」他說,仔細端詳了一下自己在鏡子里的髮型,他現在和其他搭七點四十分火車進紐約市的上班族沒什麼兩樣,原先清晨五六點鐘被音樂吵醒時坐在床上發獃的迷惘樣子已經不見了,而他正希望如此。

「聖誕節怎麼樣?」她掛著滿是睡意的微笑說,「全是鬼扯淡,對不對?」

「對。」他同意。

「假如記得的話,也買一些肉桂——」

「好。」

「——但是如果你忘了買蛋酒,我會把你殺了,比爾。」

「我不會忘記。」

「我知道,你很可靠,今天的樣子也很好看。」

「謝了。」

她躺回床上,用手肘撐著身體,看著他在臨出門前再調整一下深藍色領帶。他這輩子從來沒打過紅色領帶,而且希望自己進棺材前都可以不要碰那種特殊病毒。「我替你準備了金箔。」

「嗯?」

「金箔,」她說,「就放在廚房餐桌上。」

「喔,」他記起來了,「謝謝。」

「不客氣。」她再度躺下來,很快就進入矇矓狀態。他倒不羨慕她每天可以在床上待到九點鐘才起來——如果她想的話,甚至可以睡到十一點——但是他很忌妒她可以隨時醒過來說說話,然後又睡著。他當年在叢林打仗的時候也有這種本事——大多數人都辦得到——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新人和記者老是喜歡稱之為「下鄉」;但如果你曾經去過那裡,你會說在叢林里或草原上。

在草原上,是啊。

她又說了一些話,但說得含糊不清。他知道她大概是說: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謝謝,」他說,親親她的臉頰,「我會的。」

「你今天的樣子很好看。」她又咕噥了幾句,雖然眼睛已經閉起來了,「我愛你,比爾。」

「我也愛你。」他說完就走出家門。

他的馬克卡羅斯手提箱——即使不算最高檔的手提箱,也相差不遠了——立在前廳衣架旁邊,他的大衣就掛在那裡。他經過時迅速拿起箱子,走進廚房。咖啡已經煮好了——上帝保佑咖啡機——他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打開手提箱,裡面空空的,他把放在餐桌上的金箔球握在手裡好一會兒,看著金箔球在日光燈下閃閃發亮,然後把球放進手提箱里。

「你有沒有聽到我所聽到的。」他對著空蕩蕩的廚房說,然後關好手提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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