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44

艦長成為藝術家,而且還蠻有名的。他和諾曼·洛克威爾 這類畫家不同,你永遠不會在富蘭克林明特禮品公司的瓷盤上看到艦長的雕塑複製品,但是他開過很多展覽會——在倫敦、羅馬、紐約,去年在巴黎也經常可以看到關於他的藝評。許多藝評家說他的作品不夠成熟,只是一時流行(有的人二十五年來都說他是一時流行),表現方式老套而缺乏想像力,其他人則盛讚他的真誠與活力。我比較贊同後者的說法。我從以前就認識他,我們一起逃離那個逐漸沉沒的大陸,他一直都是我的朋友;而且從某種角度而言,他到現在還是我的死黨。

也有些藝評家注意到他的作品中流露的憤怒,我第一次清楚看到這樣的憤怒是在一九六九年,他在學校圖書館前、在熱血青年樂團喧鬧的樂聲中,燃燒紙制的越南家庭模型。是啊、是啊,那件事透露了艦長的某一面。艦長做的事情有的滑稽,有的悲傷,有的怪誕,但大多數都充滿怒氣,他做的那些肩膀僵硬的紙黏土人形都彷彿在低語:把我點燃吧,喔,把我點燃吧,聽我尖叫,現在真的還是一九六九年,我們還在湄公河三角洲,而且一直都在那兒。「柯克的創作最珍貴之處就在於作品中流露的憤怒。」他的作品在波士頓展出時,一位評論家這麼說。我猜兩個月後造成他心臟病發的也是同樣的憤怒。

艦長的太太打電話給我說他想見我。醫生認為他的心臟病不算太嚴重,但是艦長拚命否認。我的老搭檔柯克艦長以為自己快死了。

我飛到棕櫚灘,當我看到他的時候——枕在白色枕頭上幾乎全白的頭髮下面是一張慘白的臉孔——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乍看之下又想不起來曾在哪兒看過。

「你想到斯托克利。」他聲音沙啞地說,當然他說對了,我咧嘴一笑,在剎那間,我感覺背脊一涼,有時候往事突然之間就湧上心頭,只是如此而已。有時候,過往的一切全回來了。

我走進去,坐在他旁邊。「你看起來還不錯嘛!」

「不算太苦,」他說,「只不過把醫務室那天的情景重演一遍,不同的是卡伯瑞可能已經過世了,而且這回手背上綁著管子打點滴的人變成了我。」他舉起一隻極具藝術天分的巧手,讓我看看那管子,然後又把手放下來。「我現在不覺得自己會死了,至少這次還死不成。」

「很好。」

「你還在抽煙嗎?」

「去年就不抽了。」

他點點頭。「我太太說,如果我不戒煙,她就要和我離婚。所以我想我最好試試看。」

「抽煙是最壞的習慣。」

「事實上,我想活著才是最壞的習慣。」

「省省吧,把你的俏皮話留給《讀者文摘》吧。」

他大笑起來,然後問我有沒有奈特的消息。

「就像往年一樣,只收到一張聖誕卡,裡面附了一張照片。」

「他媽的奈特!」艦長很高興,「那是他的辦公室嗎?」

「是啊,他這次在院子里擺了耶穌誕生圖,只是東方三博士看起來都需要補一補牙了。」

我們互看一眼,就咯咯笑了起來。但才笑了幾聲,艦長就開始咳嗽。真恐怖,這情景還真像斯托克利——有那麼片刻,連他的樣子都像斯托克利——我又感覺背脊發涼了。如果斯托克利已經過世,那麼我會以為是他陰魂不散,但是他還沒死。而且以斯托克利自己的方式,他和從賣可卡因到電話推銷垃圾債券的那些退休嬉皮其實沒兩樣,他們都出賣了自己。他超愛上電視。在辛普森受審的那段時間,你每天晚上都可以在某個電視頻道上看到他,就好像禿鷹環繞著腐屍一樣。

我猜,卡蘿爾沒有出賣自己。但卡蘿爾和她的朋友,以及他們用炸彈炸死的化學系學生又怎麼說呢?我由衷地相信那是一次失誤——我所認識的卡蘿爾絕不會認同槍杆子出政權的理論。我認識的卡蘿爾會明白,那樣做和說「為了拯救這個村子,我們必須先摧毀它」這類屁話沒什麼兩樣。但是你覺得那些年輕孩子的家人會在乎那是不是失誤嗎?真是抱歉,炸彈沒有在既定的時間內爆炸?你覺得他們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愛人、朋友會在乎誰出賣了自己,誰沒有出賣自己嗎?你認為那些需要撿拾屍體碎片、想辦法繼續活下去的人會在乎嗎?心確實可能會碎,沒錯,心確實可能會碎。有時候,我覺得當我們心碎的時候,不如當場死掉還比較乾脆,但是我們活了下來。

艦長努力調勻呼吸。放在他床邊的監視器發出令人擔心的嗶嗶聲。一位護士探頭進來,艦長揮揮手要她出去。嗶嗶聲逐漸恢複原先的穩定節奏,所以護士也離開了。護士走了之後,艦長說:「那天斯托克利跌倒的時候,我們幹嗎笑得那麼厲害呀?我心裡始終感到疑惑。」

「我也想不通。」我說。

「所以答案是什麼?我們為什麼笑?」

「因為我們是人。有一段時間,我以為答案就在伍德斯托克利和肯特州立大學之間。 我們自以為不同,但其實不是。」

「我們以為自己是星塵。」艦長說,幾乎面無表情。

「我們以為自己是黃金世代,」我笑著表示贊同,「我們拚命想辦法要回那座創世花園。」

「靠過來一點,小嬉皮。」艦長說,我靠過去,看到曾經智取戴維、艾柏索和訓導長、到處向老師求情、教我豪飲啤酒和用十幾種不同音調罵粗話的老友,現在正微微啜泣。他對我張開手臂;經過這麼多年後,他的手臂變細了,肌肉鬆松垮垮地垂掛著,而不是隆起在手臂上。我彎下腰來擁抱他。

「我們努力試過了,」他在我耳邊低語,「千萬不要忘了這點,彼特,我們努力過了。」

我想我們的確努力試過了。卡蘿爾以她的方式,比我們任何人都努力,也付出了最大的代價……如果不計算那些丟掉性命的人的話。雖然我們已經忘了那些年所用的語言——就好像喇叭褲、手染T恤、尼赫魯式上衣,還有寫著「為和平而殺戮,就好像為貞潔而做愛」的標語都消失不見了一樣——只是偶爾浮現一兩個字。信息,你知道,信息。偶爾午夜夢回或回憶往事時(年紀愈大,我的夢境和回憶似乎就愈是一成不變),我可以聞到那個地方的味道,在那兒,我是如此輕鬆而權威地說著那個時代的語言:一縷塵煙、一陣橘香,還有愈來愈淡的花香。

一九八三 年  盲眼威利

上帝保佑我們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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