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40

「所以,你也偷了那個圖案。」斯托克利終於可以開口說話時,躺在醫務室的病床上說。我剛剛告訴他,現在張伯倫舍幾乎每個人身上都至少有一件東西上面有那個圖案,我原本以為這個消息會讓他開心一點,我錯了。

「冷靜一點,」艦長說,拍拍他的肩膀,「別發脾氣。」

斯托克利仍然以譴責的眼神瞪著我。「你先是搶走了我的功勞,然後又把和平標誌也搶走了。你們有沒有人翻一翻我的錢包?我想裡面還剩下九塊錢或十塊錢,你們乾脆連那點錢也拿走算了,把我洗劫一空。」他把頭轉過去,虛弱地咳起來。在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初的寒冷早晨,他看起來比十八歲蒼老許多。

那時候離斯托克利淹在水裡已經四天了。由於我們不停到醫務室詢問斯托克利的狀況,到了第二天,卡伯瑞醫生似乎已經相信我們大都是斯托克利的朋友,儘管我們抱他進來時舉止十分怪異。卡伯瑞醫生在緬因大學醫務室開藥給喉嚨發炎的學生或治療在壘球賽中脫臼的手腕已經很多年了,他可能很清楚一大群年輕人在一起時做的事情很多都不能算數;他們看起來或許像大人,但大多數還保有許多孩子氣的怪癖。例如,尼克在訓導長面前模仿來亨雞——我的情況就更甭說了。

卡伯瑞從來不曾告訴我們斯托克利的病情有多嚴重。其中一位助理護士(我相信她一看到斯托克利,幾乎就愛上他了)向我們做了比較清楚的說明。卡伯瑞讓他待在私人病房,而不是男性病房,透露出某些訊息;斯托克利住院的最初四十八小時,他們不讓我們經常來看他,又透露出更多訊息;而他一直沒有搬到只有十六公里外的東緬因,則說明了一切。卡伯瑞根本不敢搬動他,即使由學校救護車載他都不成。斯托克利的病情真的很嚴重。根據助理護士的說法,斯托克利得了肺炎,因為泡在水中而體溫過低,還有高達四十度的高燒。她曾經聽到卡伯瑞講電話時說道,如果斯托克利的肺部因為他的殘障而更加萎縮,或者他現在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而不是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他幾乎一定會死掉。

艦長和我最先獲准進入病房探視。如果換做是其他學生,他們的爸爸或媽媽一定會來探病,但我們現在知道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斯托克利身上,即使他還有其他親戚,那些親戚也懶得找這個麻煩,根本沒有出現。

我們把那天晚上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只隱瞞了一件事,就是從我們看到他在路上滑倒到我們抱著半昏迷的他到醫務室,大家都笑個不停。我告訴他,艦長建議大家把和平標誌畫在書本和衣服上,這樣一來,斯托克利就不會單獨被挑出來受罰。我說連龍尼都加入了這次行動,而且他一口答應,毫不推託。我們告訴他這些事情是為了讓他的口供和我們一致;同時也讓他曉得,如果他現在硬要強出頭,承擔在牆上噴漆的責罰也好、功勞也好,他不但自己會惹上麻煩,也會帶給我們麻煩。我們沒有明說,但其實也不需要明說。雖然他的腿殘廢了,但是腦袋瓜仍然管用得很。

「把你的手拿開,柯克。」斯托克利把身子縮在床的一邊,離我們愈遠愈好,然後又咳了起來。我還記得當時我心想,他看起來好像只能再活四個月。但是我錯了。亞特蘭蒂斯雖然沉沒了,斯托克利卻依然隨著浪潮在大海中浮沉。目前他在舊金山當律師,滿頭黑髮早已變成漂亮的銀絲,還買了紅色輪椅,在的報道中看起來炫得很。

艦長往後一靠,兩手交叉。「我沒有期待你會感激我,但是這樣也未免太過分了,」他說,「這回你真的太過分了,哩噗—哩噗。」

他的眼睛發出怒火。「不要這樣叫我。」

「那麼,不要只因為我們想要救你這瘦皮猴,就說我們是小偷。真該死,我們還真救了你這個混蛋!」

「沒有人要你們這樣做。」

「的確沒有,」我說,「你從來不要求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對不對?以你這副臭脾氣,我想不必再過多久,你就會需要更大的拐杖了。」

「好吧,我就是有一副臭脾氣,你又有什麼呢?」

我有一大堆進度要趕,但我沒有這樣對斯托克利說,覺得他不會因為同情而軟化。我問他:「那天的事情,你記得多少?」

「記得我把『干,約翰遜』這幾個字噴在宿舍牆壁上——我已經計畫了幾個星期——還記得我去上一點鐘的課。上課時我大半時間都在盤算,蓋瑞森把我叫進辦公室的時候,我要說什麼、要發表什麼聲明。之後,其他事情就成了片段、模糊一片。」他冷笑幾聲,眼珠子彷彿在瘀青的眼眶中轉著。他已經在床上躺了快一個星期了,但似乎仍然有說不出的疲倦。「我想我還記得曾告訴你們我想死,我有沒有這樣說過?」

我沒有搭腔。他一直在等我回答,但是我堅持我有權保持緘默。

最後斯托克利聳聳肩,是那種表示「好吧,算了」的聳肩,結果他穿的病服就從他瘦巴巴的肩膀上滑下去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拉好,因為手上還在打點滴。「所以你們發現了和平標誌,嗯?很好。你們去冬日嘉年華看尼爾·戴蒙德或佩圖拉·克拉克演唱時,就可以戴著和平標誌了。至於我呢,我要離開了,我在這裡待夠了。」

「你以為你到西岸上大學,就可以丟掉拐杖嗎?」艦長問,「也許還參加賽跑?」

聽到艦長這麼問,我有一點驚訝,但斯托克利卻笑了。那是真正的笑容,充滿陽光、發自真心的微笑。「拐杖一點也不重要,」他說,「人生苦短,不能虛擲光陰,這才是重點。這裡的人完全不曉得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也不關心,只是得過且過。在緬因大學,只要買一張滾石樂團的唱片,就會被當成驚世駭俗的行為。」

「有些人知道比較多的事情。」我說……但是一想到奈特,又覺得很困惑,奈特擔心媽媽可能會看到他被警察逮捕的照片,因此站在馬路邊上。這是一張在後面背景中的臉孔,在二十世紀邁向牙醫之路的男孩陰鬱的臉孔。

卡伯瑞探頭進來:「你們該離開了,瓊斯先生需要好好休息。」

我們站起來。「蓋瑞森找你談話的時候,」我說,「或是那個叫艾柏索的傢伙……」

「他們只會知道,我完全不記得那天發生什麼事了,」斯托克利說,「卡伯瑞會告訴他們,我從去年十月就有支氣管炎,感恩節後又得了肺炎,所以他們只好接受事實。我會說,除了丟掉舊拐杖和參加賽跑之外,我那天很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情。」

「我們沒有偷你的標誌,」艦長說,「只是借用一下而已。」

斯托克利似乎好好思考了一番,然後嘆了一口氣。「那不是我的標誌。」

「不是,」我同意,「不再是你的標誌了。再見,斯托克利,我們會再回來看你。」

「別把這件事看得太重要。」他說,我猜我們把他的話聽進去了,因為我們再也沒有回去看他。我後來在宿舍又看到他幾次,但只有幾次。當他等不及學期結束就搬走時,我正在上課。我再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後的事了,那是一九八四年或一九八五年法國炸沉「彩虹勇士號」 之後,我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他在綠色和平組織的群眾大會上演說。從此以後,我經常在電視上看到他。他為環保運動籌款,坐著炫目的紅色輪椅在各大學校園演講,在法庭上為環保激進分子辯護。有人稱他為「擁抱樹木」的保育分子,我猜他應該很喜歡這個封號。我很高興看到他還是那副臭脾氣,正如他所說,他有的也只是一副臭脾氣罷了。

我們走到門口時,他喊了一聲:「喂?」

我們回頭看看枕在白色床單的白色枕頭上那張蒼白瘦削的臉孔,一頭雜亂黑髮是他臉上唯一的顏色。他藏在床單下的雙腿形狀又讓我想起家鄉國慶節遊行時看到的山姆大叔。我忍不住心裡又想到,他看起來好像只剩下四個月壽命的小孩。不過現在這幅圖畫中增添了幾顆白牙,因為斯托克利正對我們展露笑靨。

「喂什麼?」

「你們兩位真的很關心我的情況,才會對蓋瑞森和艾柏索說……也許我有自卑情結之類的毛病,不過我很難相信你們是真的關心我。你們兩位決定要來點改變了沒有,決定要好好上學了嗎?」

「如果我們真的做了這個決定,你認為我們辦得到嗎?」艦長問。

「你或許辦得到,」斯托克利說,「關於那天晚上,有件事我一直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

我以為他會說記得我們一直笑他——艦長也這麼想,他後來告訴我——但結果不是。

「你自己一個人抱著我進看診室,」他對艦長說,「而且沒有讓我掉在地上。」

「不可能掉下來,因為你沒有多重。」

「不過還是一樣……即使快死了,還是沒有人喜歡掉在地板上,那樣很丟臉。就因為你沒有把我掉在地上,我要給你一些忠告。柯克,除非你必須仰賴運動員獎學金才能繼續學業,否則就儘快退出校隊。」

「為什麼?」

「因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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