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39

這個住宿區的每一棟宿舍都是同時建造的,每一棟宿舍的地下室都有共同活動區域,就好像每一樓的中央都有個交誼廳一樣。地下室有台電視機,播放連續劇或周末球賽時通常會聚集許多觀眾;角落裡放著三台自動販賣機;還有一張乒乓球桌和幾個棋盤。另外有一區是會議區,那裡擺著幾排木製摺疊椅,前面放著一個講台。我們在這個學年剛開始時,曾召開過一次三樓住宿生大會,戴維解釋宿舍規則給我們聽,同時說明沒通過內務檢查的悲慘下場。我不得不說,內務檢查是戴維心目中的頭等大事,當然另外一件大事就是後備軍官儲訓團了。

他站在小小的講台後面,講台上攤著一個薄薄的檔案夾,我想裡面是他的筆記。他身上還穿著又濕又髒的後備軍官儲訓團的制服,一天勞動下來,他的樣子很疲憊,但也很興奮……一兩年後,我們都說他當時好像「開關被開啟了」一樣。

戴維以前都獨自召開一樓住宿生大會,但是這回他有後援。男生訓導長坐在綠色空心磚牆前面,雙手拘謹地放在大腿上。他在會議中幾乎沒有說什麼話,即使討論變得愈來愈激烈時,仍然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訓導處的艾柏索則站在戴維旁邊,灰色西裝外面披著黑色外套,一副積極任事的模樣。

等到我們都坐定、抽煙的人也把煙點燃之後,戴維首先回頭看看蓋瑞森,然後又看看艾柏索,艾柏索對他微微一笑。「請你開始吧,戴維,這些都是你的孩子。」

我感到一陣憤怒。我也許是卑鄙小人,也許會嘲笑在傾盆大雨中跌倒的跛子,但我不是戴維的孩子。

戴維抓著講桌嚴肅地看看我們,心裡可能想著:有朝一日,一批批部隊開拔往河內作戰時,他可能會像這樣對軍官訓話。

「斯托克利不見了。」他終於說。他的語氣中有一種嚴肅傷感的意味,好像查爾斯·布朗森 電影里的台詞。

「他在醫務室里。」我說,很高興看到戴維臉上驚訝的表情。艾柏索也很驚訝,蓋瑞森則只是繼續和氣地看著前方。

「他怎麼了?」戴維問。劇本上原本沒有這句話——不管是他自己寫的劇本或是艾柏索和他一起準備的劇本里,都沒有這句話——戴維皺起眉頭。他把講桌抓得更緊了,彷彿害怕講桌會飛走似的。

「他摔了個狗吃屎,」龍尼的話逗得身邊的人大笑,他顯得洋洋得意,「我想他得了肺炎或支氣管炎之類的。」他和艦長四目相接,艦長微微點頭。這是艦長的場子,不是戴維的,但是如果我們夠幸運的話——如果斯托克利夠幸運的話——講台上的三個人永遠不會曉得。

「從頭說給我聽。」戴維說。他臉上的表情從皺眉變成怒目而視,他發現房門被抹上刮鬍霜時也是這副表情。

艦長告訴戴維和他的新朋友,我們怎麼樣從三樓交誼廳窗口看到斯托克利往曠野上的宮殿走去,他怎麼樣在水中跌倒,我們怎麼樣把他救起來並帶他去醫務室,而醫生又是怎麼說斯托克利的病。醫生其實什麼也沒說,但是他不需要說什麼,碰觸到斯托克利的每一個人都曉得他在發高燒,而且我們全都聽到他沉重而可怕的咳嗽聲。艦長沒有提到當時斯托克利走得有多快,彷彿斯托克利想要毀掉整個世界,然後自己也死掉;他也沒有提到我們當時都在笑他,馬克甚至還因為笑得太厲害而尿濕了褲子。

艦長說完後,戴維不確定地看了艾柏索一眼,艾柏索麵無表情地回看他,蓋瑞森訓導長繼續在他們背後露出慈祥的笑容。他們的意思很清楚,這是戴維的場子,他最好表演得精彩一點。

戴維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看著我們。「我們認為,斯托克利應該為今早不知道幾點鐘在張伯倫舍北面惡意破壞公物的下流行為負責。」

我現在告訴你的就是他當時說的話,沒有捏造任何一個字。除了「為了拯救這個村子,我們必須先摧毀它」之外,那可能是我這輩子聽過最荒謬的話。

當真相快速揭露時,我相信戴維預期我們會像梅森探案最後一幕法庭戲中的臨時演員一樣議論紛紛,但我們卻很安靜。艦長仔細觀察戴維的表情,當他看到戴維深深吸了一口氣、預備發表下一個聲明時,他說:「你怎麼知道是他,小親親 ?」

雖然我不是百分之百確定——我從來不曾問過他——但我相信艦長是故意叫戴維的綽號,好挫挫他的銳氣。無論如何,這招很有效。戴維逐漸受不了,他看著艾柏索,心裡重新盤算一番,血色逐漸從脖子湧上臉龐。我看著他漲紅的臉,覺得有趣極了,有點像是看到迪斯尼卡通影片里的唐老鴨努力按捺自己的脾氣一樣。你知道他不可能按捺得住,所以懸疑之處就在於他到底能夠保持理性多久。

「我想你應該知道答案,艦長,」戴維最後說,「斯托克利的外套上面有一個很特殊的圖案。」他拿起帶來的檔案夾,從裡面抽出一張紙,看了一下後把紙翻面,讓我們都能看到。我們看到了,沒有人感到訝異。「就是這個標誌。這是共產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發明的標誌,代表『通過滲透獲勝』的意思,顛覆分子稱它為『斷裂十字架』。這個標誌在都市激進團體之間也很流行,例如黑色穆斯林或黑豹之類的團體。由於在我們宿舍的牆上出現這個標誌之前很久,斯托克利的外套上早已經有這個圖案,我想即使我不是火箭科學家,也可以猜到——」

「戴維,你根本在放屁!」奈特站起來說。他臉色蒼白,而且還在顫抖,但他顫抖是因為憤怒,而不是出於恐懼。我以前聽過他在公開場合說出「放屁」二字嗎?我想沒有。

蓋瑞森仍然對著我的室友展露和善的微笑,艾柏索揚揚眉毛,禮貌性地表示興趣,戴維則顯得很錯愕,我猜他完全沒料到奈特會找他麻煩。

「那個標誌是源自英國的旗語,象徵的意義是廢除核武,是一位很有名的英國哲學家發明的,我想他可能還曾經受封為爵士。你居然說那是俄國人發明的標誌!老天爺!難道他們在後備軍官儲訓團就是這麼教導你們的嗎?教你們這些屁話?」

奈特憤怒地瞪著戴維,雙手插在臀部的褲子口袋中。戴維現在目瞪口呆,原本的氣焰一掃而空。沒錯,後備軍官儲訓團就是這麼教他的,而他也全盤照收,不只吞下魚鉤,連釣絲和鉛錘都一併吞下肚。你不禁好奇那些參加後備軍官儲訓團的孩子還吞下了什麼東西。

「我相信有關斷裂十字架的信息非常有趣,」艾柏索這時候平穩地插話,「如果真是如此,這當然是很有價值的信息。」

「確實是真的,」艦長說,「不過發明標誌的人是羅素,而不是斯大林。五年前英國年輕人遊行抗議美國核子潛艇在英國港口附近出沒時,衣服上就已經出現這個圖案了。」

「他媽的!」龍尼大吼,對空揮拳。一年後,黑豹黨員——就我所知,羅素的和平標誌對他們從來沒什麼用處——在他們的集會中,也做了同樣的動作。當然,二十年後,我們所有洗心革面的六十年代寶寶也在搖滾演唱會中做同樣的動作。布魯——斯!布魯——斯!

「加油,寶貝!」休邊笑邊唱和,「加油,艦長!加油,奈特!」

「訓導長在這裡,注意你的用語!」戴維對龍尼吼著。

艾柏索對於圍觀群眾的粗話和起鬨完全置之不理,只是一直用一種感興趣、懷疑的眼神盯著我的室友和艦長。

「即使你說的都是真的,」他說,「我們還是要面對一個問題,對不對?有人破壞公物並公然猥褻,而且納稅人現在比過去更嚴苛地盯著大學年輕人的行為。我們學校必須仰賴納稅大眾的支持,各位先生,大家都責無旁貸。」

「好好想想吧!」戴維突然高聲嚷著。他的臉頰現在幾乎變成紫色,前額彷彿烙印般滿是紅點,兩眼間青筋猛烈跳動。

戴維還來不及多說——顯然他有很多話想說——艾柏索就把手一伸,制止他開口。戴維好像泄了氣一樣,他原本有機會的,但自己把它搞砸了。之後他可能安慰自己,全是因為他太累了;當我們整天都在暖和舒服的交誼廳里玩牌和耽誤自己的前途時,他一直在外面鏟雪和在人行道上鋪沙子,免得老教授跌倒而摔破屁股。他累了,反應比較慢,討厭的艾柏索又不肯給他公平的機會證明他是對的。不過這些想法此時完全無濟於事:他已經被拋在一邊了,成年人重新掌控全局,爸爸會解決掉所有的問題。

「我想大家都有責任指認做這件事的人,並讓他受到嚴厲處罰。」艾柏索繼續說。他大半時間都盯著奈特瞧,當時我感到很驚訝,因為他把奈特當做他在屋內感受到的反抗運動核心人物。

奈特昂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上帝保佑他的牙齒不要被打掉,雙手仍然插在後褲袋中,眼神堅定而毫不遲疑,更不會閃避艾柏索的目光。「你有什麼建議嗎?」

「你叫什麼名字,年輕人?請告訴我。」

「奈特·霍伯斯坦。」

「呃,奈特,我想這個案子究竟是誰做的,我們已經掌握特定人選了,對不對?」艾柏索以教師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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