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35

候診室里空蕩蕩的,放在角落的電視機正在重播《牧野風雲》,但一個觀眾也沒有。那時候彩色電視的技術還不成熟,卡爾萊特的臉色好像新鮮酪梨一樣。我們一定喧嘩得好像一群剛爬出水坑的河馬一樣,值班的護士趕緊跑來,她的助理跟在後面(可能也像我一樣,是個半工半讀的學生),還有一個穿著白袍的小個子,他的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嘴裡叼著一支煙。在亞特蘭蒂斯,即使醫生都會抽煙。

「他怎麼了?」醫生問龍尼,可能是因為他一副老大的樣子,或是他離醫生最近。

「他在班奈特路跌了一跤,」龍尼說,「差一點淹死了。」他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他是個跛子。」

彷彿為了強調這點,比利揮一揮斯托克利的一根拐杖,顯然沒有人費心去撿起另外一根拐杖。

「把那根東西放下,你想打破我的腦袋瓜嗎?」尼克生氣地說。

「什麼腦袋瓜?」布拉德回答,我們全都爆笑起來,結果斯托克利差一點掉到地上。

「親親我的屁股吧,蠢驢。」但尼克自己也笑了起來。

醫生皺著眉頭。「把他抱進來,你們的瘋話可以省省了。」斯托克利又開始咳嗽,低沉的悶咳。你預期他的嘴裡會噴出血絲,因為他咳得實在太厲害了。

我們成兩列抱著斯托克利沿著醫務室的走廊往前走,但是沒辦法以這樣的隊形穿過房門。「讓我來。」艦長說。

「他會跌下來的。」奈特說。

「不會,」艦長說,「我不會讓他掉下來的,先讓我把他抱穩。」

他往前跨一步,然後先對站在右邊的我點點頭,然後再對右邊的龍尼點點頭。

「把他放低一點。」龍尼說,我們照他的話做了。艦長接過斯托克利的時候悶哼了一聲,脖子上青筋畢露。然後我們退後,讓艦長把斯托克利抱進房間里,放在看診台上,覆蓋在皮墊上的薄紙立刻濕透了。艦長退後幾步,斯托克利瞪著他,整張臉一片死灰,只有兩頰紅彤彤的,雨水從他的髮際汩汩流下。

「抱歉。」艦長說。

斯托克利把頭轉開,然後閉起眼睛。

「出去。」醫生告訴艦長。他已經吐掉嘴裡的煙,環顧我們這十來個鬧哄哄的大男孩,大多數人的臉上仍掛著笑容,身上還滴著雨水。「有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跛腳?這可能會影響我們的治療方式。」

我想到先前看到的傷疤,那些糾結的疤痕,但是我什麼也沒說,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現在,原本那種忍不住的笑意已經消失了,我覺得非常羞愧,羞愧得不敢開口。

「不就是平常那些跛腳的原因嗎?」龍尼說。面對真正的大人時,他不再那麼趾高氣揚,聲音有點遲疑,甚至似乎有一點不安。「肌肉癱瘓或腦部營養失調之類——」

「他出過車禍。」奈特說,我們都轉過頭去看他,儘管渾身濕透,奈特的樣子仍然白白凈凈的。那天下午,他戴著福肯高中的滑雪帽。緬因大學足球校隊終於達陣成功,奈特不必再戴扁帽了。「四年前,他的父母和姐姐都在那場車禍中喪生,全家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

屋裡靜悄悄的。我從艦長和東尼肩膀間的空隙往裡面看,斯托克利仍然躺在看診台上,把頭轉向一邊,眼睛閉起來。護士正在替他量血壓。他的褲子緊貼在大腿上,我想到小時候在家鄉看到的七月四日遊行,山姆大叔夾雜在學校樂隊及摩托車陣中,昂首闊步地跟著遊行隊伍行進,他戴著藍色高帽子,至少有三米高,但是起風時,褲子被吹得緊貼著大腿,這時他在褲子里耍的花招就無所遁形了。斯托克利濕透的褲子包裹下的大腿看起來就是如此:彷彿在玩什麼花招,只是個惡作劇,在鋸短的高蹺下面套了雙球鞋。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艦長問,「是他告訴你的嗎?」

「不是,」奈特顯得很慚愧,「有一次開完反抗委員會後,他告訴哈利的。當時哈利直接問他的腿是怎麼回事,斯托克利告訴他的。」

我想我明白奈特臉上為什麼會出現那樣的表情。他剛剛說,在那次會議之後。之後。奈特不曉得那次會議中討論了什麼事情,因為他當時不在場;奈特不是反抗委員會的一分子。奈特絕對只是個旁觀者,他也許贊同反抗委員會的目標和策略……但是他得考慮他的媽媽,還有以後能不能當牙醫的問題。

「脊椎傷害嗎?」醫生問,聲音比剛剛輕快。

「我想是吧。」奈特說。

「好。」醫生揮揮手,彷彿在趕鴨子一樣,「回宿舍去吧,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

我們開始退後,往門口走去。

「你們抱他進來的時候,為什麼都在笑?」護士突然問,她站在醫生旁邊,手上套著血壓計。「你們現在為什麼還咧著嘴?」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生氣,該死!她簡直憤怒極了。「他的不幸有這麼滑稽嗎?會讓你們大家笑個不停。」

我不認為會有人回答她的問題。我們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的腳,明白我們其實比自己想像得更幼稚,幼稚得像四年級的小學生一樣。但是的確有人回答她的問題。艦長回答了,他甚至努力抬頭正視她。

「他的不幸,女士,」他說,「正是如此,你說得對,正因為是他的不幸,所以好笑。」

「真可怕,」護士說,眼角泛著憤怒的眼淚,「你們實在太可怕了。」

「是啊,」艦長說,「關於這點,我想你也說得很對。」他轉過身去。

一群人濕答答、垂頭喪氣地跟著他回到候診室。我不確定被人家形容為「可怕」是不是我大學生活的低潮,(有個叫葛瑞威的嬉皮士曾說:「如果你還記得六十年代的很多事情,就表示你不曾經歷六十年代。」)也許是吧。候診室依然空蕩蕩的。現在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的是小喬·卡特賴特;邁克爾·蘭登 後來和我媽媽一樣,得了胰腺癌。

艦長停下腳步。龍尼低著頭,從他身旁經過往門口走去,尼克、比利、雷尼和其他人跟著他。

「等一下,」艦長說,他們轉過身來,「我想和你們談談。」

我們圍在艦長身邊,他瞄了一下通往看診室的那扇門,確定沒有其他人後才開始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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