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34

當我們推開左側大門走出宿舍時,看到的第一個東西就是長方形的黃色帆布;帆布攤在地上,上面滿是積水和一團團爛泥巴。然後,路上的積水開始湧入我的球鞋中,我完全拋掉了看熱鬧的心態,外面真是天寒地凍,冰冷的雨水彷彿一根根細針般扎在我的肌膚上。

班奈特小徑的水淹到我的足踝那麼高,我的雙腳起先只是冰冷,後來整個凍僵了。艦長滑了一下,我一把抓住他,奈特從後面穩住我們,免得我們往後跌倒。我可以聽到前面傳來悶聲咳嗽的聲音。斯托克利像根濕透的木頭般直挺挺躺在地上,粗呢外套在身邊漂浮著,一團團黑髮漂浮在他的臉上。他咳得很厲害,每一次悶聲咳嗽都口沫橫飛。一根拐杖平躺在手臂和身體之間,另外一根拐杖則朝班奈特廳的方向漂去。

雨水灑在斯托克利蒼白的臉上,他的咳嗽聲中有一種悶聲漱口的喉音,眼睛直直看著眼前的雨和霧。他似乎沒有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但是當我在他身旁跪下來,而艦長在另外一邊跪下來,他卻想用力推開我們。雨水灌進他的嘴裡,他開始拚命擺動身子,快在我們面前淹死了。這時候我不再覺得好笑,但是仍然可能笑出來。起先他們只是在開玩笑,卡蘿爾說,起先他們只是在開玩笑。打開收音機,彼特,我喜歡聽老歌。

「把他拉起來。」艦長說,然後抓住斯托克利的一邊肩膀。斯托克利虛弱地甩了他一巴掌,艦長毫不在意,也許他根本不覺得痛。「快點,看在老天的分上!」

我抓住斯托克利的另外一邊肩膀。他把水潑在我臉上,彷彿我們正在某人的後院游泳池裡嬉戲。我原本以為他一定和我一樣凍僵了,但是他的皮膚很熱,有一種病人的熱度。我看著艦長。

艦長對我點點頭。「預備……起。」

我們把斯托克利拉起來,斯托克利腰部以上的部分離開了水面,但是僅此而已。我很訝異他竟然這麼重。他的襯衫不再塞在褲子里,而是鬆開來,好像芭蕾舞裙般飄浮在他的腰部。我可以看到襯衫下面的白皙皮膚和肚臍,還有疤痕,已經癒合得歪七扭八的傷痕。

「快來幫忙,奈特!」艦長大吼,「把他拉起來!」

奈特跪下來,泥水濺到我們三人身上,他從背後抱住斯托克利。我們三人掙扎著想把他拉出水面,但是紅磚道上的泥濘讓我們搖搖晃晃的,幾乎沒辦法一起用力。斯托克利雖然仍在咳嗽,而且半個身子泡在水裡,但他還在和我們作對,拚命想掙脫我們回去躺在水裡。

在龍尼的帶頭下,其他人也來了。「他媽的哩噗—哩噗,」他喘著氣說。他還在笑個不停,但是微微露出敬佩的表情。「毫無疑問,你這回麻煩大了。」

「不要只是站在那裡,笨蛋!」艦長大叫,「幫幫我們!」

龍尼沉吟了一會兒,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在評估該怎麼做最好,然後他轉過頭去看看後面還有什麼人。他在爛泥巴上滑了一下,還在咯咯笑的東尼一把抓住他、讓他穩住。三樓交誼廳的所有牌友現在都齊聚在淹水的紅磚道上,大多數人還是忍不住笑。他們看起來好像什麼,我當時不曉得是什麼。如果不是卡蘿爾的聖誕禮物,我可能永遠不會曉得他們像什麼……不過當然啦,那是後來的事了。

「你,東尼!」龍尼說,「還有布拉德、連尼、巴瑞,我們一起抓住他的腳。」

「我呢,龍尼?」尼克問,「我要做什麼?」

「你太矮了,沒辦法把他抬起來,」龍尼說,「不過如果你吸一吸他的小弟弟,說不定可以幫他打打氣。」

尼克退後。

龍尼、東尼、布拉德、連尼和巴瑞從我們旁邊走過去,龍尼和東尼抓住斯托克利的小腿肚。

「我的老天!」東尼大叫,一邊笑著,一邊露出厭惡的表情。「他的腿簡直像細竹竿一樣!」

「他的腿簡直像細竹竿一樣,他的腿簡直像細竹竿一樣!」龍尼不懷好意地模仿他的腔調。「把他抬起來,現在可不是在上藝術欣賞課,死義大利佬!雷尼和巴瑞,他們把他抬起來的時候,你們把手放在他的瘦屁股上。當其他人把他抬起來的時候——」

「——我們就站起來,」雷尼幫他把話說完,「知道啦,你別老叫我們死義大利佬。」

「別管我,」斯托克利邊咳嗽邊說,「停下來,走開……他媽的失敗者……」又是一陣咳嗽,他開始發出可怕的作嘔聲,嘴唇在街燈下呈現一片死灰而又帶著些許光澤。

「瞧,是誰在這裡嚷著失敗者啊,」龍尼說,「是他媽的快淹死的跛腳同性戀。」他看著艦長,雨水從他的鬈曲的頭髮間流到長滿青春痘的臉上。「柯克,可別指望我們。」

「一……二……三……起來!」

我們奮力一抬,斯托克利好像一艘待援的船般脫離水面,我們也隨之前後搖晃。他伸出一隻手在我前面揮舞,起先只是懸在那兒,後來就舉起來狠狠在我臉上摑了一巴掌。哇!我又開始大笑。

「把我放下來!你們這群混蛋東西,把我放下來!」

我們在泥濘中搖來晃去,大雨淋在他身上,也淋在我們身上。「艾科爾!」龍尼大吼,「馬崔特!布倫南!天哪!你們這幾個他媽的愚蠢的混蛋,稍微幫幫忙好嗎?」

蘭迪和比利往前踏了幾步,其他人——有三四個人是聽到叫聲和啪啦濺起水的聲音而跑出來的,但大多數人都是三樓玩紅心的那群人——也一起抓住斯托克利。我們笨手笨腳地把他轉過來,好像全世界最愚蠢的拉拉隊,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在大雨中練習。斯托克利現在不再掙扎了,他躺在我們手中,兩手垂在身體兩側,手掌朝上,手中都是雨水。雨勢漸弱,雨水從他濕透的外套和褲子滴下來。他把我抱起來,卡蘿爾談到那個理平頭的男孩、那個初戀的男孩時曾經說道,他在一年中最炎熱的日子裡,一路爬坡把我抱回家。她的聲音始終在我的腦中縈繞不去,直到現在。

「回宿舍嗎?」龍尼問艦長,「我們把他抱回宿舍嗎?」

「不對,」奈特說,「帶他去醫務室。」

由於我們已經把他弄出水——這是最困難的部分——而我們已經辦到了,因此帶他去醫務室很合理。醫務室在班奈特廳後面的一棟小磚房裡,離這裡不過三百多米。我們只要離開這條小徑,走到大路上,就會好走多了。

於是我們抱著斯托克利到醫務室;把他抬在肩膀上,就好像把作戰陣亡的英雄儀式般的抬離戰場一樣。有些人還在偷笑,我也是其中之一。偶爾看到奈特用十分不屑的眼神看著我,我則拚命忍住,不讓自己發出笑聲。我成功地忍了好一會兒,然後想到他拄著拐杖旋轉的模樣,(「所以……奧運裁判給他的分數是……滿分十分!」)我又忍不住笑起來。

一路上,斯托克利只開了一次口,他說:「讓我死吧!在你們愚蠢、貪婪的一生中做件好事,讓我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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