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33

四點鐘左右,冰雹變成雨,到了四點半,天色開始變暗之後,可以看到班奈特小徑上面有八九厘米的積水。小路彷彿變成運河,水底下是結了冰後又逐漸融化的泥濘。

當我們注視著在餐廳洗碗部打工的倒霉鬼從宿舍往曠野上的宮殿走去時,牌局進行的速度慢了下來。有幾個人——比較聰明的傢伙——直接從斜坡切過去,踏過正快速融化的雪地。其他人則照常穿過下面的小徑,不時在結冰的地面上滑倒。濃霧逐漸從潮濕的地面升起,讓行人更難辨識方向。有個住在金舍的傢伙在兩條小徑交匯的地方碰到了從富蘭克林舍走出來的女生,他們一起踏上班奈特路時,男生滑了一下,他趕緊抓住女孩。他們幾乎一起滑倒,但想辦法維持平衡。我們全都鼓掌叫好。

在我們這張牌桌上,我們開始玩第一手牌。龍尼狡猾的朋友尼克發給我十三張不可思議的牌,也許是我拿過最好的一手牌,很可能有射月的機會:我有六張高分的紅心牌,沒有一張牌真的是小牌,另外還有黑桃國王和皇后,加上其他兩種花色的人頭牌 。我有一張紅心七,不大不小的牌,但是在剛開始時,你可以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突襲成功,因為沒有人會料到你在還沒機會改善手中的牌時就計畫射月。

一開始,雷尼先打出梅花二。龍尼缺這個花色的牌,所以扔出一張黑桃A。他以為情勢大好。我也這麼覺得,我的兩張人頭黑桃牌都可能會贏,黑桃皇后算十三分,但是如果我拿到所有的紅心,就不必把那些積分吞下去,反而是龍尼、尼克和雷尼得吞下那些分數。

我讓尼克贏了這一圈,接下來三圈我們輪流贏牌,先是尼克,接著是雷尼,都挖到鑽石(拿到方塊牌),然後我拿到混在一堆梅花牌中的紅心十。

「心開始碎了,彼特吃下第一個紅心!」龍尼高興地喊叫,「你要倒霉了,鄉巴佬!」

「也許吧。」我說,心想也許龍尼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如果能夠成功射月,我會讓那個白痴尼克的積分立刻超過一百分,並讓一路玩得很順手的龍尼輸掉這局。

三圈以後,大家都看出來我在盤算什麼。不出我所料,龍尼原本堆滿假笑的臉現在臉色大變,臉上正是我最想看到的表情——噘著嘴,滿臉不高興。

「你不可能辦得到,」他說,「我不相信,根本不可能。」不過他的聲音透露出,他知道其實這是有可能的。

「這個嘛,你們看!」我說,然後打出紅心A。我現在不再掩飾我的盤算,何必掩飾呢?如果紅心牌平均分布在每個人手中,我立刻就可以贏了這局。「我們就來看看——」

「你們看!」艦長在最靠近窗戶的牌桌上嚷著,他的聲音流露出不敢相信和敬佩不已的感覺。「我的老天!那是他媽的史托克!」

我們全放下手中的牌,把椅子轉過去,從窗口往下面滴滴答答下著雨的昏暗世界望去,在角落打牌的四個男生則站起來看。班奈特路老舊街燈的微弱燈光投射在霧氣中,我不禁想到倫敦、泰恩街和開膛手傑克。山坡上的豪優克餐廳比以往更像一艘巡洋艦,雨水順著交誼廳的窗戶往下流,豪優克的形象也模糊起來。

「他媽的哩噗—哩噗,這種爛天氣還到戶外去,我真不敢相信。」龍尼驚呼。

斯托克利從張伯倫舍北側快步走下通往窪地的小徑,四面八方的小徑都在窪地交會。斯托克利穿著他的粗呢舊外套,顯然他並不是剛從宿舍走出來,因為外套都濕透了。即使窗戶上都是雨水,我們還是看得見他背上的和平標誌——和牆上的字一樣黑(儘管現在已經有一部分用長方形帆布遮住了)。他的一頭亂髮因為濕透而貼在頭上。

斯托克利沒有抬頭看一看他在牆壁上的塗鴉,只是往班奈特路快步走去。我從來不曾看過他走得這麼快,完全無視於落在頭上的大雨、逐漸升起的濃霧和拐杖濺起的泥水。他想跌倒嗎?他想冒險試試在泥濘中會不會滑倒嗎?我不曉得。也許他只是陷入沉思,完全沒注意到自己走得多快或路況有多糟。無論如何,如果他不冷靜下來,一定走不了太遠。

龍尼咯咯笑了起來,彷彿星火燎原般,他的笑聲傳染給其他人。我不想和他們一起笑,但卻停不下來,艦長也一樣。一方面笑聲彷彿會傳染,另一方面也確實很好笑。我知道這句話聽起來很無情,我當然知道,但是到了這個地步,我一定要說出那天的真實情況……因為即使過了大半輩子,我仍然覺得很好笑,每當回想起他的樣子,一個穿著粗呢外套的發條玩具在傾盆大雨中快步前行,一邊走著,手中的拐杖一邊濺起泥水。你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事,你就是曉得,而這正是整件事最好笑的地方——問題是在該來的終於來了之前,他能撐多久。

雷尼用一隻手撐著臉狂笑,眼睛從張開的手指縫隙往外望,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休用手捧著肚子,好像陷入泥洞里的蠢驢一樣拚命鬼叫。馬克則笑得停不下來,說他要尿出來了,他喝了太多可樂,快尿在他媽的牛仔褲上了。我笑得太厲害,連紙牌都握不住,彷彿右手神經完全麻痹一般,我鬆開手指,手上的牌散落在我的膝蓋上。

斯托克利走到窪地底部時,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停下腳步,瘋狂地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旋轉,似乎靠著一支拐杖來維持平衡,另外一支拐杖拿在他手裡好像機關槍一樣向四周掃射——殺死越共!宰掉舍監!趕走那些上層階級的人!

「所以……奧運裁判給他的分數是……滿分十分!」東尼惟妙惟肖地學著體育播報員的聲音宣布。這句話成了引爆點,整個交誼廳頓時成了瘋人院,撲克牌到處亂飛,煙灰缸翻倒在地,其中一隻玻璃煙灰缸還打碎了。有人跌到椅子外面,在地上滾來滾去,一邊頓足一邊吼叫。天哪,我們就是笑得停不下來。

「我的媽呀!」馬克大吼,「我剛剛尿濕褲子了!我實在忍不住!」尼克在他後面往窗口爬去,眼淚從發熱的臉頰流下來,雙手往前伸出去,無言地懇求著:拜託,停下來,趕快停下來,否則我的腦血管快爆開了,我會笑死在這裡。

艦長站起來把椅子轉過來,我也站起來。笑夠了之後,我們勾肩搭背,蹣跚地往窗口走去。令人吃驚的是,斯托克利仍然雙腳著地站著,渾然不知上面有二十幾個興奮過度的撲克牌友正注視著他,而且大笑了一場。

「加油,哩噗—哩噗!」龍尼開始呼喊。「加油,哩噗—哩噗!」尼克附和,他已經爬到窗戶旁邊,用額頭頂著窗,仍然繼續笑著。

「加油,哩噗—哩噗!」

「加油,寶貝!」

「加油!」

「好好撐住拐杖啊,好小子!」

「加油啊,他媽的哩噗—哩噗!」

場面熱烈得好像比分接近的足球賽中最後一次進攻,只是每個人都高喊著「加油,哩噗—哩噗」,而不是「好好守住」或「擋住他,不要讓他踢球」。幾乎每個人都在高聲喊叫,但我沒有喊,而我認為艦長也沒有喊,不過我們都在笑,我們和其他人笑得同樣厲害。

突然之間,我想到卡蘿爾和我坐在豪優克餐廳外面的牛奶箱上的那個晚上,就是她拿童年和朋友合照給我看的那個晚上……並告訴我那些男孩怎麼欺負她、他們用球棒做了什麼事。卡蘿爾說,他們起先只是在開玩笑。當時他們也在笑嗎?也許吧,是啊。因為當你玩得很開心、猛開玩笑時,不都會這樣嗎?你會笑個不停。

斯托克利站在那裡好一會兒,低著頭、拄著拐杖……好像二戰時美國海軍陸戰隊登陸塔拉瓦環礁般開始往上坡進攻。他走在班奈特路上,飛舞的拐杖把泥水濺得到處都是,我們彷彿在注視著一隻患了恐水症的鴨子。

三樓的喊叫聲震耳欲聾:「加油,哩噗—哩噗!加油,哩噗—哩噗!加油,哩噗—哩噗!」

他們起先只是在開玩笑,我們坐在牛奶箱上抽煙的時候,卡蘿爾這麼說。當時她正在哭,在餐廳透出的白色燈光下掉下銀色的眼淚。他們起先只是在開玩笑,但後來……就不是玩笑了。

想到這裡,我立刻停止拿斯托克利當笑柄——我敢發誓,真的是這樣。不過,我仍然忍不住一直笑。

當斯托克利終於滑倒時,他已經往上坡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他把拐杖往前伸得太遠——即使沒有下雨,都伸得太遠了——當他的身體往前移時,兩支拐杖從他的腋下飛出去。他的腿猛然彈起來,就好像體操選手在平衡木上做出驚人的花式動作一樣,然後就四腳朝天躺下,啪啦濺起許多泥水。我們從宿舍三樓都聽得到那個聲音,簡直是最後的神來之筆。

三樓交誼廳現在簡直變成瘋人院,裡面的瘋子同時食物中毒。我們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又笑又叫,眼睛噴出淚水。我靠在艦長身上,因為我的雙腿已經撐不住身子,膝蓋感覺好像麵條一樣。這輩子從來不曾笑得這麼厲害過,我想以後也沒有再像這樣笑過,但還是一直想到卡蘿爾兩腿交叉坐在牛奶箱上,一手夾著煙、另一手拿著照片的樣子。卡蘿爾說,哈利打我……威利和其他人抓住我,讓我沒辦法逃跑……起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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