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28

哥哥和嫂嫂返抵家門之前,我的確讀了一點書,接下來三小時稍微趕上了社會學的進度,還埋頭苦讀了四十頁地質學。停下來泡咖啡的時候,我燃起一線希望。我的成績落後了,嚴重落後,但或許還沒有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我覺得自己好像外野手,順著球飛的方向,不停往後退、往後退,一直退到左外野的牆邊;然後站在那裡抬頭往上看,但沒有放棄希望,知道那顆球會越過圍牆,但是如果抓準時機跳起來,還來得及攔截到那顆球。我也辦得到。

換句話說,假如我未來可以不再踏進三樓交誼廳的話。

十點十五分的時候,我那大白天還不見蹤影的哥哥終於開車抵達。他懷著八個月身孕的妻子披著有真正貂毛領子的漂亮外套,手裡提著麵包布丁走進來,戴夫則拿著一盅奶油燉豆。全世界大概只有我老哥會想到老遠帶著一大碗奶油燉豆來過感恩節吧。他是個好人,比我大六歲,一九六六年的時候在一家小型漢堡連鎖店擔任會計師,他的公司在緬因州和新罕布希爾州開了六家漢堡店,到了一九九六年已經有八十家店了,而我哥哥和另外三個合伙人變成連鎖店的老闆,身價高達三百萬美金——至少賬面上的價值是如此——而且已經動過三次冠狀動脈繞道手術,我猜你可以說,新增的每一個繞道血管都值一百萬美金。

媽媽緊跟在戴夫和凱蒂後面走進來,身上沾滿麵粉,但因為剛剛準備好晚餐而覺得十分開心,更因為兩個兒子都回家而雀躍不已,興奮得說個不停。老爸則坐在角落靜靜聽著我們聊天,什麼都沒說……但臉上一直掛著微笑,瞳孔放大的古怪眼睛從戴夫臉上移到我的臉上,又把目光移到戴夫臉上。我猜,他的眼睛其實是對我們的聲音有反應。戴夫想知道安瑪麗在哪裡,我說安瑪麗和我決定冷卻一下彼此的關係,戴夫問我這是不是表示我們已經——

他還沒說完,媽媽和太太都狠狠瞪了他一眼,暗示他現在不要提,不要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看到媽媽睜大眼睛,我猜她等一下就會自己開口問我,也許會提出一連串的問題。媽媽想得到信息,當媽媽的總是這樣。

除了被安瑪麗罵,還有不時想著卡蘿爾現在到底怎麼樣了(主要是她會不會改變主意、決定回緬因大學,還有她會不會和老友薩利一起過感恩節),這個假期還真不賴。星期四和星期五,親戚輪流來訪,大家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啃著火雞腿、又吼又叫地觀賞電視轉播的美式足球賽,還劈柴供應廚房爐火(還沒到星期天晚上,媽媽已經有足夠的木柴供整個冬天取暖之用)。晚飯後,我們吃甜點、玩拼字遊戲。最富娛樂效果的是,戴夫和凱蒂為了他們打算買的房子大吵了一架,結果凱蒂把一盒剩菜往戴夫身上扔過去。多年來,我也挨過戴夫幾記老拳,所以我很高興看到那個裝南瓜的塑料盒落到戴夫頭上又彈開來。天哪,真是太有趣了。

但是,在所有的好事底下,和家人團聚的那種快樂情緒底下,我仍然暗自害怕回學校之後可能發生的事情。星期四晚上,當冰箱里塞滿剩菜,其他人都各自就寢後,我讀了一小時書,然後又在星期五下午讀了兩小時,當時沒什麼親戚來訪,而戴夫和凱蒂暫時解決了分歧,小憩片刻(雖然我認為他們的「小憩」也很吵)。

我仍然覺得自己可以迎頭趕上——事實上,我知道我可以——但也知道沒辦法單打獨鬥,或和奈特一起奮戰。我必須找個很了解三樓交誼廳那種致命吸引力的搭檔,他很了解每當有人開始打出黑桃牌、試圖逼出婊子時那種熱血澎湃的感覺,也充分明白在牌桌上擊敗龍尼的那種單純的快樂。

我心想,我必須找艦長一起奮鬥。即使卡蘿爾回來,她絕沒有艦長那麼清楚我的感覺。我必須和艦長並肩作戰,奮力向岸邊游去,避免滅頂。我倒不是真的那麼關心他,而是想如果我們同心協力,兩個人應該都可以過關。承認這點讓我覺得自己很齷齪,但這是實情。到了星期六,我已經好好探索了自己的靈魂一番,知道我最關心的還是自己。假如艦長也想利用我,那很好,因為我確實想好好利用他。

星期六中午前,我已經花了很多時間讀地質學,我知道需要有人很快解釋一些概念給我聽。這學期只剩下兩次大考:期中考之後就是期末考,我必須兩次都考得很好,才能保住獎學金。

戴夫和凱蒂在星期六晚上七點左右離開,仍然在為該買哪棟房子拌嘴(但是心情已經好很多了)。我在餐桌旁坐定,開始讀社會學中關於「外團體制裁」的那一章,課本想說的似乎是即使書獃子都需要有人可以欺負。這觀念還真令人沮喪。

讀著讀著,我感覺到廚房裡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我抬起頭來,看到媽媽穿著粉紅色舊家居服站在一旁,臉上抹了旁氏冷霜,像鬼似的。我不訝異我完全沒有聽到她的腳步聲,在這棟小房子里住了二十五年以後,她很清楚哪些地方踩下去會吱嘎作響。我想她終於要來問我關於安瑪麗的事情了,但結果她壓根兒就沒有想到我的愛情生活。

「你到底惹上多大的麻煩了,彼特?」她問。

我想了大約一百種不同的答案,最後決定實話實說。「其實我不知道。」

「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這一回我沒有說實話,現在回頭看就明白當時我撒謊泄漏了心底的秘密:我內心仍然有一股與我的最佳利益背道而馳的強大力量,很可能把我推到懸崖邊……推下懸崖。

是啊,媽,問題就出在三樓交誼廳和紙牌——每次我都告訴自己,玩幾手牌就好了,然後抬頭看鐘的時候都已經過了午夜,我已經累得沒法念書了;太沉迷其中,沒辦法用功讀書。除了玩紅心以外,整個秋天,我真正認真做的事情,就只有失去了我的童貞。

如果我當時至少說出前面那部分,那麼情形大概就好像猜出紡稻草的小矮人叫什麼名字,然後大聲說出來。 但是我什麼都沒說,只告訴媽媽,大學老師上課的進度太快了,我過去的讀書方法都不管用,必須建立新的讀書習慣。但是我一定辦得到,我很確定我辦得到。

她交叉著雙臂在那兒站了一會兒,雙手埋進衣領中——樣子看起來好像中國娃娃一樣——然後說:「我永遠愛你,彼特,你爸爸也一樣。他沒有說出口,但是他感覺得到。我們都愛你,你也知道。」

「是啊,」我說,「我知道。」我站起來抱住她。她得了胰臟癌,至少這個病很快,但還不夠快,我猜當發生在你摯愛的人身上時,什麼都不夠快。

「但是你一定要用功念書。不肯用功的男孩子現在一個個都步上死亡之路,」她微笑著說,但是臉上看不出笑意,「或許你也知道這件事。」

「我聽到一些謠言。」

「你還在長大。」她說,把頭抬起來。

「沒有吧。」

「有,從去年夏天到現在至少又長了三厘米。看看你的頭髮!為什麼不去剪剪頭髮呢?」

「我喜歡這個樣子。」

「你的頭髮長得像女孩子一樣。聽我的話,彼特,剪剪頭髮,看起來整齊一點。畢竟你不是滾石合唱團的團員!」

我忍不住笑起來。「我會考慮考慮,好嗎,媽媽?」

「記得去剪頭髮。」她又緊緊抱了我一下,然後就放我走了。她的樣子很疲倦,但是也很漂亮。「他們在大海的另一頭殺了很多男孩子,」她說,「起先我以為他們有很好的理由,但是你爸爸說他們瘋了,說不定他說得對。你一定要用功讀書。如果需要額外的錢來買書——或請家教——我們會想辦法挪一點錢給你。」

「謝謝,媽,你真是蜜桃。」

「我不是,我只是一匹累壞的母馬。我要去睡覺了。」

我又讀了一小時書,後來所有的字在我眼中都變成兩個字或三個字,於是我上床睡覺,但是又睡不著。每次我在矇矓間快進入夢鄉時,就看到自己拿起一手牌,開始照著花色把牌重新排列一遍。最後,我乾脆睜開眼睛,瞪著天花板。不肯用功的男孩子現在都一個個步上死亡之路,我媽媽這麼說。卡蘿爾告訴我,在這個時代,身為女孩有很大好處,約翰遜特別關照到這點。

咱們把婊子揪出來吧!

向左傳,還是向右傳?

天哪,該死的彼特射月了!

我的腦子裡充滿各種聲音,聲音似乎從空氣中慢慢擴散開來。

就我的問題而言,唯一明智的解決辦法就是不要再玩牌了,但儘管三樓交誼廳離我現在躺著的地方有一百三十英里遠,那裡對我仍然有一種吸引力,完全超乎理性的吸引力。在積分賽中,我已經累積了十二分,只有龍尼贏我,他有十五分,我怎麼可能從此不踏進交誼廳、放棄那十二分、讓那吹牛大王所向無敵呢?卡蘿爾幫我看清楚龍尼的為人,了解他是個心胸狹窄、令人討厭的投機分子。可是現在卡蘿爾離開了——

我心底理性的聲音說:龍尼不久也會離開。如果他還能撐到這學期結束,那真是天大的奇蹟。

沒錯,而且除了紅心牌戲之外,龍尼一無所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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