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27

我大約在五點半回到蓋茲佛斯鎮,經過法蘭克冷飲店時,我放慢速度,然後又往前開。到了這時候,我迫切地想回家,相較之下,喝喝啤酒、和法蘭克聊聊八卦就沒那麼重要了。媽媽歡迎我回家的方式是一邊嘴裡念著我太瘦了、頭髮太長了,還有「鬍子也不好好刮一刮」,一邊為浪子歸來而掉下歡喜的眼淚。老爸吻了吻我的臉頰,用一隻手臂摟了我一下,然後彷彿一隻好奇的烏龜般,從褐色舊毛衣里探出頭去,打開冰箱倒了一杯老媽泡的紅茶。

我們——媽媽和我——認為他可能只剩下五分之一的視力,也許多一點點,很難說,因為他難得開口。那是一次可怕的意外造成的,他從二樓跌下去,左臉和脖子都留下了疤痕,頭蓋骨還有一塊補丁,所以那裡長不出頭髮。那次意外破壞了他的視力,同時影響到他的腦力。但是他還不算「痴呆」,我有一次在理髮店聽到一個混蛋這麼說;我父親也沒有啞掉,雖然有人似乎以為他是啞巴。他昏迷了十九天,醒來以後,大半時候都悶不吭聲,而且腦子裡經常混沌一片,但有時候他還是在那兒,仍然在場,而且也還像個父親,足以在我回家的時候親親我,還有用一隻手緊緊摟我一下,自從我有記憶以來,他都是這樣擁抱別人。我很愛老爸……和龍尼玩牌玩了一學期之後,我學到的是,說話是被過度高估的才能。

我和爸媽一起閑坐了一會兒,和他們說了一些學校里的事情(不過沒有談到玩牌),然後就出去外面。我在暮色中掃了一下落葉——冷冷的空氣吹到臉上,未嘗不是一種福氣——向路過的鄰居揮手打招呼,晚餐時吃了三個媽媽做的漢堡。然後,她說要去教會為卧病在家的人準備感恩節晚餐;她不認為我回家的第一個晚上會想和一群嘮叨的老太婆一起度過,不過如果我想參加也很歡迎。我謝謝她,說我想給安瑪麗打個電話。

「喔,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件事?」她說,然後就出去了。我聽到她發動車子的聲音,然後毫不興奮地打電話給安瑪麗·索西。一小時後,安瑪麗就開著她爸爸的貨車,掛著微笑來到我家,她的頭髮垂在肩上,嘴上塗了亮麗的口紅。她的笑容沒多久就消失了,我想你也猜得到,十五分鐘後,安瑪麗就走出我家,也走出我的人生。保持聯絡,寶貝,再見了。大約在伍德斯托克音樂會舉行的那段時間前後,她嫁給路威斯頓的保險經紀人,成為賈爾伯特太太。他們生了三個小孩,到現在仍然有婚姻關係。我猜這樣很不錯,不是嗎?即使沒那麼好,你還是得承認這是典型的美國式生活。

我站在廚房水槽邊的窗前,看著索西先生的貨車尾燈消失在馬路上。我覺得很慚愧——天哪,想到她睜大眼睛、微笑消失、開始顫抖的神情——但是我也覺得很開心,十分差勁地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輕鬆地想要像舞王佛雷亞斯坦那樣沿著牆壁跳舞,一直跳到天花板上。

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我轉過身去,看到老爸穿著拖鞋,慢慢拖著腳步在地板上走著,一手往前伸出去,手上的皮膚松垮垮的,像戴著又大又松的手套般。

「我剛剛是不是聽到一位年輕小姐叫一位年輕男士混賬東西?」他輕輕地問。

「這個……是啊,」我說,「我想你大概聽到了吧。」

他打開冰箱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壺冰紅茶,喝起不加糖的紅茶。我偶爾也學他喝不加糖的紅茶,我可以告訴你,喝起來淡而無味。我的推論是,老爸總是喝紅茶,原因是紅茶是冰箱里最明亮顯眼的東西,他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

「剛剛那是索西家的女孩,對不對?」

「對,爸,是安瑪麗。」

「索西家的人脾氣都不好,彼特。她剛剛摔門,對不對?」

我忍不住笑了,那扇老舊的玻璃門居然沒有碎掉,還真是奇蹟。「我猜她的確摔了門。」

「你在大學裡看上了別的漂亮女孩,對不對?」

這是個頗複雜的問題,簡單回答的話——而且或許也是最誠實的答案——應該說我沒有,我也就這樣回答老爸。

他點點頭,從冰箱旁的櫥櫃中拿出最大的玻璃杯,一副準備把紅茶倒得櫃檯和腳上到處都是的模樣。

「我幫你倒,好不好?」我說。

他沒有搭腔,但是退後幾步讓我倒茶。我把七八分滿的玻璃杯放在他的手裡,把裝紅茶的水壺放回冰箱。

「好喝嗎?」

他沒有搭腔,只是站在那兒,兩手捧著玻璃杯,像個孩子一樣小口地啜飲著紅茶。我等了一下,覺得他不會回答我的問題,於是提起放在角落的行李箱。整理行李的時候,我把教科書扔到衣服上,現在得把書一一拿出來。

「放假的第一個晚上就開始用功。」老爸說,把我嚇了一跳——我幾乎忘了他還站在那裡。

「這個嘛,我有幾堂課的進度落後了,老師教課的速度比高中的時候快很多。」

「大學,」他說,然後停頓了很久,「你在讀大學。」

聽起來像個問題,所以我說:「是啊,爸。」

他又多站了一會兒,彷彿要看我整理書和筆記本。也許他在注視著我,也許只是站在那兒,我不太確定。最後,他開始慢慢走向門口,伸長脖子,微微舉起一隻手,另外一隻手——拿著一杯紅茶的那隻手——現在屈起來放在胸前。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對我說:「你甩掉索西家的女孩很好。索西家的人脾氣都很壞。你可以把他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卻沒辦法帶他們出門。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女朋友。」

他走出去,屈在胸前的那隻手還握著那杯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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