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19

「他媽的,你們看!」比利說。

哈維在比利那一桌洗牌,雷尼正在計算目前的積分,比利趁空當很快地瀏覽報紙上的地方新聞版。滿臉胡楂的柯比帶著他的兒童阿司匹林,正煩躁不安地準備出去約會,也傾著身子去看。

比利連忙把身子縮回來,在鼻子前面猛扇著手。「天哪,柯比,你上次洗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哥倫布紀念日?還是國慶節?」

「讓我看看。」柯比說,根本不理會他剛剛說的話,一把抓過報紙。「他媽的,那是哩噗—哩噗!」

龍尼猛然站起來,因為動作太快,椅子都翻倒了,斯托克利上報令他大吃一驚。大學生通常只有在惹麻煩的時候才會上報(當然刊登在體育版的新聞則是例外)。其他人都圍在柯比旁邊,艦長和我也不例外。沒錯,那人正是斯托克利,而且還不止他一個,在後面還有很多學生,他們的臉孔模糊不清……

「我的天!」艦長說,「我想那是奈特。」他的口氣似乎又驚又喜。

「站在他前面的是卡蘿爾。」我說,聲音透著古怪和震驚。我認得那件背上綉著哈維切中學的外套;認得垂在外套上金髮綁成的馬尾;認得那件褪色的牛仔褲。我也認得那張臉,即使半轉過頭去,而且臉孔籠罩在寫著「美國立刻滾出越南」標語的陰影下,我還是認得那張臉。「那是我的女朋友!」這是我第一次提到卡蘿爾的名字時,嘴巴里吐出「女朋友」這幾個字,雖然過去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都把她當做女朋友。

照片標題寫著:「警方驅散抗議徵兵的群眾」,裡面沒有提到任何名字。根據旁邊的報道,來自緬因大學的十來個示威群眾聚集在德里市區的聯邦大樓前面,他們攜帶了標語,繞著徵兵處的入口遊行示威,嘴裡唱著歌,並且「呼喊口號,有些口號還夾帶髒話」。有人招來警察,起先警方只做壁上觀,想順其自然,但是後來出現了立場對立的示威群眾——大多數是正值午休的建築工人。他們也開始呼喊口號,雖然新聞報道沒有提到他們的口號中是不是也夾帶髒話,但我可以猜到,口號中少不得要示威者滾回蘇聯去,建議那些標語用完後可以貯藏在何處,以及指點最近的理髮店在哪個方向之類的。

當示威群眾開始對著建築工人罵回去時,建築工人拿起午餐盒中的水果往示威群眾的身上扔過去,這時候警察開始介入。警方表示,他們未經申請核准就聚眾示威(德里市警察顯然從來都不曉得美國人有和平集會的權利),於是圍住那些年輕孩子,把他們帶往維臣街的警察局,然後就將他們釋放。「我們只是想讓他們離開火藥味濃厚的現場,」報道中引用警方的話,「如果他們又回去那裡,那真是笨!」

這張照片和抗議科爾曼化學公司那次拍的照片其實沒什麼兩樣。照片上,警察領著示威群眾離開,而建築工人則搖晃著拳頭嘲笑他們(一年後,他們都會忙著炫耀鋼盔上的小小美國國旗),其中一名警察正要伸手抓住卡蘿爾,站在卡蘿爾身後的奈特似乎沒有引起他們注意。還有兩名警察正護送斯托克利離開,斯托克利背對著鏡頭,但是拄著拐杖的人絕對是他。如果還需要什麼輔助的身份認證的話,他外套上手繪的麻雀爪印是最佳證明。

「你們看那獃子!」龍尼得意洋洋地說,(上次考試中,他修的四科中有兩科不及格,不過他還是敢叫任何人獃子。)「好像沒別的事好做似的!」

艦長不理會他,我也一樣。對我們而言,無論龍尼說什麼,那些空話都毫無意義。我們都很訝異會看到卡蘿爾……還有奈特站在她後面看著示威群眾被警察帶走。奈特像平常一樣打扮整齊,穿著常春藤襯衫以及褲腳翻邊和有折縫的牛仔褲。奈特站在搖晃著拳頭、得意叫囂的建築工人附近,但是他們對他毫不在意。警察也一樣。雙方都不知道我的室友最近變成了顛覆分子奧克斯的忠實歌迷。

我悄悄溜進電話亭中,打電話到富蘭克林舍二樓。交誼廳里有人接起電話,我請她叫卡蘿爾聽電話時,那個女孩說卡蘿爾不在宿舍,她和莉比一起到圖書館念書去了。「你是彼特嗎?」

「是啊。」我說。

「她留了字條在玻璃上,」那時候的宿舍很流行這種做法,「上面說她等一下會打電話給你。」

「好,謝謝。」

艦長站在電話亭外面,很不耐煩地招手叫我。我們沿著走廊去找奈特,雖然我們都曉得這樣一來,就保不住原本在牌桌上的位子了。但是就這次的情況而言,我們的好奇心壓過了癮頭。

我們拿報紙給奈特看並問他關於示威的事情時,他的表情很平靜,他臉上的表情從來都沒有什麼變化。我感覺到他很不快樂,甚至很痛苦。我不明白為什麼——畢竟這件事的結局還不錯,沒有人坐牢,報紙也沒有披露任何人的姓名。

我正在想,他平常都是這麼沉默,不要想太多了。此時艦長問:「你怎麼了?」

他的聲音里透著關心。奈特的下唇顫抖了一下,然後緊緊抿住。他彎腰越過乾淨的書桌,在唱機旁的盒子里拿起面紙(我的書桌上早已蓋了十九層垃圾)。他大聲而用力地擤鼻涕,然後又恢複正常,但我還是從他眼神中看到那種迷惑和不快樂的神情。我一方面(很卑鄙地)高興看到他這樣,高興知道即使他沒有迷上紅心遊戲卻還是碰上麻煩了。人性有時候就是如此卑劣。

「我和斯托克利、哈利,還有其他幾個人一起去。」奈特說。

「卡蘿爾也和你們一起嗎?」我問。

奈特搖搖頭。「我想她是和喬治那伙人一起去的。我們總共開了五輛車子去。」我完全不知道喬治是何許人也,但仍然湧起一股病態的妒意。「斯托克利和哈利都是反抗委員會的成員,喬治也是。總而言之,我們——」

「反抗委員會?」艦長問,「那是什麼啊?」

「是一個社團,」奈特說,然後嘆了一口氣,「他們覺得那不只是個社團——尤其是哈利和喬治,他們是真正的反動分子——但其實那隻不過是個社團,和戲劇社或拉拉隊沒什麼兩樣。」

奈特說,他之所以參加是因為昨天是星期二,而他下午反正沒課。沒有人發號施令,沒有人傳著什麼誓言或聯名書要大家簽名,也沒有非遊行不可的壓力,或後來反戰運動的那種軍事化狂熱。根據奈特的說法,他們離開停車場的時候,卡蘿爾和同伴還一直打打鬧鬧,拿標語互相打來打去。(笑笑鬧鬧。和喬治一起又笑又鬧,我心裡又升起一股妒意。)

當他們走到聯邦大樓時,有的人開始示威,在徵兵處前面繞著圓圈遊行,有的人則只在旁邊看。奈特是沒有參加遊行的人之一,他說到這裡的時候,素來平靜的臉孔痛苦地扭曲起來。

「我原本想和他們一起遊行的,」他說,「我一路上都想和他們一起遊行。真是好玩,我們六個人全擠進哈利的紳寶汽車裡。亨特……你們認識亨特嗎?」

艦長和我都搖搖頭。我想我們兩人都有一點訝異,這個擁有特里尼·洛佩茲和黛安·雷奈唱片的人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尤其是他還認識那些會吸引警察和媒體注意的傢伙。

「反正他和喬治發起了反抗委員會。由於我們沒辦法把斯托克利的拐杖塞進車子里,亨特替他拿著,伸出窗外,我們一路唱著《我不要再行軍了》,並且談著如果我們能團結在一起,說不定真的能阻止這場戰爭——大伙兒全都聊著這些話題,除了斯托克利,他一直很安靜。」

我心想,即使和他們在一起,他還是很安靜……或許除非他認為該是來場小小演講、談談公信力的時候,他才會開口。但是奈特心裡想的不是斯托克利,奈特想的是奈特,納悶的是他的腳為何莫名其妙地拒絕走向內心真正想走的方向。

「我一路上都在想,『我要和他們一起遊行,我要和他們一起遊行,因為這樣做是對的……至少我認為是正確的……即使有人對我揮拳,我還是會採取非暴力手段,就像那些在餐廳里靜坐的傢伙一樣。那些傢伙終於得到最後的勝利,或許我們也一樣。』」他看著我們,「我的意思是,我的心裡篤定,沒有絲毫懷疑,你們知道嗎?」

「是啊,」艦長說,「我知道。」

「但是到那裡以後,我卻辦不到。我幫忙發了一些標語,上面寫著:停止這場戰爭,美軍撤出越南,讓年輕人回家……卡蘿爾和我幫斯托克利系好他的標語,所以他可以一面拄著拐杖、一面高舉標語……但是我自己卻沒辦法拿起標語。我和比爾、凱瑞、還有一個叫蘿莉的女孩一起站在人行道上……我們在植物實驗室一起做實驗……」他從艦長手中拿起報紙來讀,彷彿想再次確認,沒錯,這一切真的發生了,靈弟的主人兼辛迪的男友真的去參加了反戰示威。他嘆了一口氣,報紙從他手中飄落地面。這實在太不像他了,我有一點受傷的感覺。

「我以為我會和他們一起遊行,否則我去那裡幹嗎呢?你們要知道,我一路上絲毫沒有動搖過。」

他用懇求的眼光看著我,我點點頭,彷彿真的明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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