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13

我們在越南的戰事進行得很順利——約翰遜總統飛越南太平洋時是這麼說的,只不過吃了幾場小敗仗而已。越共在西貢的後院擊中了三架美軍休伊直升機;在西貢城外,大約一千名越共士兵把至少兩倍的南越正規軍打得落花流水。美國武裝直升機在湄公河三角洲擊沉了一百二十艘越共巡邏艇,結果船上載了——哇——大批逃難的越南兒童。那年十月,美國損失了越戰開戰以來的第四百架戰鬥機,一架F—105雷公戰鬥機。飛行員靠降落傘安全逃生。在馬尼拉,南越總理阮高祺堅持自己不是騙子,他說他的內閣閣員也不是騙子,而且十來個內閣閣員趁阮高棋去馬尼拉的時候辭職,也只是巧合而已。

在聖地亞哥,鮑勃·霍普在勞軍表演時說:「我想打電話給平·克羅斯比,叫他和你們一起去,但是那個老煙槍的名字已經不在徵兵名單上了。」阿兵哥都又叫又笑。

收音機一天到晚播放著「問號與神秘主義者」樂團的歌,他們的《九十六滴眼淚》在市場上發燒熱賣,但是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其他歌曲能掀起如此盛況。

在檀香山,跳草裙舞的女郎熱情歡迎約翰遜總統蒞臨。

在聯合國,秘書長吳丹懇請美國代表阿瑟·戈德堡至少暫時停止轟炸北越。阿瑟·戈德堡和正在夏威夷訪問的「偉大的白人教父」聯絡上,轉達了吳丹的要求。當時可能還掛著花環的「偉大的白人教父」回答,門兒都沒有,只有當越共停火時,我們才會停火,在這同時,他們將哭著掉下九十六滴眼淚,至少九十六滴。(約翰遜和草裙舞女郎一起笨拙地擺動著身子;我還記得在新聞節目《亨特利與布林克利報告》中看到這個畫面,我心想,他跳舞的樣子和我所認識的每一個白種男人沒有兩樣。)

警察在格林威治村驅散了一場和平示威遊行。警察說,示威群眾事先沒有獲得許可。在舊金山,警方以催淚瓦斯驅散在棍子上懸掛塑料骷髏頭、像啞劇演員般把臉畫得白白的反戰示威群眾。在丹佛,警方撕毀數千張海報,海報內容是宣傳博爾德市尚濤闊公園即將舉行的反戰集會。警方找到一條禁止張貼這類海報的法條。丹佛市警察局長說,法律並不禁止張貼電影廣告,或關於舊衣拍賣、海外退伍軍人舞會或懸賞尋找寵物的海報。警察局長解釋,因為那些海報不含政治意味。

至於在我們這塊小小的土地上,有人在東館靜坐抗議,因為科爾曼化學公司正在那裡舉行徵人面談;科爾曼公司和道爾化學公司一樣,都製造燃燒彈。但是原來科爾曼公司同時還製造橙劑 、生化肉毒桿菌毒素、炭疽菌,不過科爾曼公司在一九八〇年破產之前,沒有人曉得這件事。校刊上刊登了一小張抗議者被帶走的照片,另一張較大的照片則顯示有個抗議學生被校警從門口拖出來,另有一名警察站在旁邊,手上拿著抗議學生的拐杖——校刊上說抗議學生名叫斯托克利·瓊斯,當然啰,他仍舊穿著那件粗呢外套,背上畫著一個麻雀爪印。警察對他算是夠好了,我相信——當時反戰示威分子在大家眼中還很新鮮,還不是那麼討厭——但把高大的警察和殘障男孩擺在一起,還是讓人毛骨悚然。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一年之間,我常常想到這張照片,套一句鮑勃·迪倫的形容詞,在那些年,「整場遊戲變得愈來愈艱難」。當期校刊最大的一幅照片——封面上唯一的一張照片——顯示在亮麗的陽光下,後備軍官儲訓團的那群傢伙穿著制服在美式足球場上行進,許多人在旁邊圍觀,標題寫著:演習吸引了破紀錄的群眾觀看。

更近距離的是,有個叫彼特的傢伙,他的地質學小考拿了個D,兩天後的社會學小考則拿了D+。星期五上課的時候,老師把我在星期一早上草草寫完交去的英文作業發下來了,那是一頁的「評論」,指定題目是:餐廳應不應該要求男人打領帶,我選擇的論點是:不應該。老師在我這小小的寫作練習旁邊空白處畫了大大的、紅色的C,自從來緬因大學就讀以後,這是我第一次在英文課拿C,高中時,我的英文成績從來都是A,而且我考SAT時,辭彙部分拿了七百四十的高分。那紅色弧形給我的驚嚇遠甚於地質學小考拿到D,而且也把我氣壞了。巴布科克先生在作業上方寫著:「你的思路依然清晰,但就這篇文章而言,只是更加凸顯了內容的貧乏。你的幽默遠遠稱不上慧黠。給你C已經是送分了,這篇文章寫得真不用心。」

我想過要不要下課後去找老師,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開學還不到一個月,喜歡打領結、戴塑料框眼鏡的巴布科克先生就聲明他最瞧不起喜歡找教授要分數的學生。而且現在已經中午了,如果我很快到曠野上的宮殿吃點東西,還趕得及在一點鐘以前回到張伯倫舍三樓。交誼廳里所有的牌桌(以及交誼廳的四個角落)在三點鐘以前都會被佔滿,但是一點鐘的時候我還找得到位子。那時候,我已經凈賺二十塊錢,打算利用十月底的周末好好贏一筆錢,充實一下我的荷包。我也打算星期六晚上去參加體育館的舞會,卡蘿爾已經答應當我的舞伴。廣受歡迎的校園樂團——坎伯蘭樂團將會在現場演唱,還會演唱《九十六滴眼淚》這首歌。

我的良知已經用奈特的語氣提醒我,這個周末最好至少挪出一部分時間來念書,我得讀兩章地質學、兩章社會學、四十頁歷史(把中古世紀的歷史一股腦讀完),還得回答有關貿易路線的一連串問題。

我會念的,別擔心,我會念的,我告訴那個聲音。星期天我會用功讀書,相信我,我打包票。星期日的時候,我的確念了一點書,在玩牌的空當讀的。然後牌局變得愈來愈有趣,我的教科書也就掉到沙發下面的地板上了。星期天就寢的時候——星期天的深夜,我突然想到,我的荷包不但沒有增肥,反而縮小了,而且我也沒念什麼書。此外,我還有電話沒打。

如果你真的想把手放在那兒,卡蘿爾說,當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一直掛著那滑稽的、淺淺的微笑,臉上除了酒窩,還有一種特別的眼神。如果你真的想把手放在那兒。

星期六晚上,舞會進行到一半時,我和她到外面抽根煙。那是個柔和的夜晚,沿著體育館背面的磚牆下,至少有二十對情侶在月光下擁吻,卡蘿爾和我也加入他們的行列。沒多久,我就把手伸進她的毛衣里,用拇指搓揉著她柔軟的棉質罩杯,感覺到她的乳頭微微挺起。我的體溫開始上升,我可以感覺到她的體溫也開始上升。她注視著我的臉孔,雙手仍然環住我的脖子,她說:「如果你真的想把手放在那兒,我想你還欠某人一通電話,不是嗎?」

還有時間,當我快要進入夢鄉時,我對自己說,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念書,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打電話,還有很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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