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12

我只是去三樓拿回我的地質學課本,我發誓我說的是真話。到了那裡時,看到每張桌子——加上一兩張從其他樓層掠奪來的桌子——全都被四人一組的紅心牌迷給佔滿了。甚至角落上還有四個人盤腿坐在地板上,兩眼盯著手中的牌,好像瑜珈修行者一樣。龍尼對著大家喊著:「大家來追捕婊子吧,非把她揪出來不可!」

我從沙發上撿起我的地質學課本,那本書已經在那兒躺了一天一夜(之前有人坐在沙發上,所以把書擠到椅墊中間,不過這本寶貝課本實在太大、太厚了,不會輕易被椅墊埋沒),我茫然瞪著教科書。當我和卡蘿爾一起坐在禮堂看電影時,這個瘋狂的牌局彷彿一場夢,但現在換卡蘿爾變得好像一場夢了——卡蘿爾和她的酒窩,以及她那個和拳擊手同名的男友,全都像一場夢。我的口袋裡還剩下六塊錢,荒謬的是,我竟然因為每張牌桌都沒有我的位子而大失所望。

用功讀書才是正事,好好和地槽打交道吧。我應該去二樓交誼廳念書,或在地下室找個安靜的角落用功。

我把地質學課本夾在腋下,正打算離開時,柯比把牌一丟,大叫:「他媽的!我輸了!全都因為那張該死的黑桃皇后不停跑到我的手上,我會把欠你們的錢還清,但是,今天我真的把老本都輸光了!」他頭也不回地從我身旁走出去,經過門口時低下頭來——我一向認為,長那麼高一定好像受到詛咒一樣。一個月後,柯比更是全盤皆輸,他先是精神崩潰,然後自殺未遂,飽受驚嚇的父母為他辦了休學手續。在那年秋天,柯比不是紅心熱唯一的受害者,但他是唯一企圖借著吞下兩瓶橘子口味的嬰兒阿司匹林來終結生命的受害者。

雷尼看也不看柯比,只顧盯著我,問:「想加入嗎?」

我內心短暫地交戰了一會兒。我必須念書,我也打算念書。對於像我這種靠助學金念大學的學生而言,這才是上策,當然比坐在煙霧瀰漫的房間里,在一片烏煙瘴氣中再添加我的寶馬煙煙味要明智多了。

於是我說:「好啊。」然後就坐下來玩紅心牌戲,一直玩到將近凌晨一點鐘。當我終於步履蹣跚地回房時,奈特正躺在床上讀《聖經》。這是他每晚睡前必做的功課,他曾經告訴我,這已經是他第三遍讀「上帝的話語」了。他已經讀到「尼赫邁亞記」。他抬頭看我,臉上帶著一種冷靜探詢的神情——他的表情從來都沒怎麼變。現在每當我回憶往事時,總覺得奈特一直沒什麼變。他念的是牙醫預科,而他也一直待在這一行。上次他寄給我的聖誕卡裡面塞了一張照片,是他在霍爾頓新辦公室的照片。照片里覆蓋著白雪的辦公室草坪上,可以看見在鋪滿乾草的搖籃旁邊,三位博士站在瑪麗和約瑟夫後面 ,門上掛著的招牌上寫著:牙科醫生內森尼爾·霍本斯坦。他娶了辛迪,他們到現在還是夫妻,三個孩子也都大了。我想靈弟應該已經過世了,另外一隻狗取而代之。

「你贏了嗎?」奈特問。多年後,當我結束了星期四晚上的牌局、喝得半醉回家時,我太太問我的語氣就和奈特當年問話的語氣幾乎一模一樣。

「確實贏了。」我在龍尼的牌桌上把剩下的六塊錢全輸光了,然後換到另外一張牌桌後又把錢贏回來,而且還多贏了幾塊錢。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讀一讀地質學或研究地殼板塊。

奈特穿著紅白條紋的睡衣。我想在我的大學室友當中,無論男女,他是唯一會在寢室穿睡衣的人。當然,他也是唯一擁有《戴安·雷奈唱海軍藍調》的人。我開始脫衣服時,奈特鑽進被窩裡,伸手到後面關掉書桌上的檯燈。

「你的地質學都讀完了嗎?」當黑暗將他吞沒時,他問我。

「情況還不錯。」我說。很多年後,當我在牌局結束後回家,太太問我喝了多少酒時,我也用同樣快活的語氣說:「只喝了兩杯。」

我鑽進自己的被窩裡,關掉我的檯燈,然後幾乎立刻進入夢鄉。我夢到在玩紅心。龍尼負責發牌,斯托克利拄著拐杖,弓著身子站在門口看著我——看著我們所有人——眼中帶著馬薩諸塞灣殖民地清教徒那種不贊同的嚴厲神情。在我的夢中,牌桌上放了大把鈔票,有皺巴巴的五元、一元鈔票、匯票,甚至一兩張私人支票,幾百塊美金全堆在桌上。我看看桌上的錢,然後回頭望一望門口,發現卡蘿爾站在斯托克利旁邊,穿著睡衣的奈特則站在斯托克利的另外一邊。

「我們需要信息。」卡蘿爾說。

「你拿不到信息。」我回答——在電視劇中,麥高漢老是回答「二號」這句話。

奈特說:「彼特,你窗戶沒關,房間里很冷,你的報告被吹得到處都是。」

我想不出來該怎麼回答這句話,所以我拿起手上的牌,把牌翻開。十三張牌,每一張都是黑桃皇后,每一張都是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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