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10

我在六點半的時候打卡下班,拎著最後一袋垃圾走到廚房後面轉角的地方,把垃圾袋扔進排成一列的垃圾桶中。

我轉過身來,看到卡蘿爾和幾個學生站在角落抽煙,望著月亮冉冉上升。我一邊往他們那兒走去,一邊從口袋裡掏出寶馬牌香煙,其他兩人正好準備離開。

「嗨,彼特,再多吃一點緬因豆子。」卡蘿爾邊說邊笑。

「是啊,」我點燃香煙,然後沒怎麼多想就脫口而出:「今天晚上,學校禮堂會播兩部亨弗萊·鮑嘉的片子,七點鐘開始,我們走過去還來得及。你想看嗎?」

她吸了一口煙,沒有搭腔,但臉上仍然掛著微笑。我知道她會答應。原先我一心只想回去宿舍三樓的交誼廳玩紅心牌戲,但是既然已經離開了原先的牌局,玩牌似乎不再那麼重要了。我之前玩牌玩昏了頭時,是不是說了些把龍尼打得屁滾尿流之類的話?似乎沒錯——我還記得很清楚——但是和卡蘿爾一起站在屋外冷冽的空氣里,實在很難理解當時為什麼會說那些話。

「我在家鄉已經有男朋友了。」她最後說。

「你的意思是,你不去啰?」

她搖搖頭,臉上仍然掛著淺淺的微笑,香煙的煙霧從她臉上飄過,脫下工作時戴的髮網,她的髮絲輕輕拂過眉梢。「只是給你一點信息而已。你還記得《囚徒》 那部電視劇嗎?『六號,我們需要……信息。』」

「我在家鄉也已經有女朋友了。」我說,「再多些信息。」

「我另外還有一份工作,當數學家教。我答應今天晚上花一小時的時間教二樓的女孩微積分。她簡直無可救藥,而且很煩,但是我一個小時可以賺六塊錢。」卡蘿爾笑起來,「真不錯,我們拚命交換信息。」

「不過對鮑嘉而言,情況可不妙。」我說。不過我並不擔心,我知道我們終究會去看鮑嘉的電影。我想我也知道我們將會發展出一段戀情,因此有一種奇怪的輕鬆感,彷彿移去了胸中塊壘。

「我可以在禮堂打電話給艾瑟,告訴她今晚改成十點鐘才上微積分。」卡蘿爾說,「真是悲哀,艾瑟從來不出門。她大半時候都卷著髮捲坐在房間里寫信,向家人抱怨大學生活真是難熬。我們至少可以看完第一場電影。」

「聽起來很棒。」我說。

於是,我們開始朝禮堂走去。那真是舊日的美好時光,你不必請保姆來家裡看小孩,不必把狗趕出屋外,不必喂貓,不必設定防盜警鈴。可以說走就走。

「我們這樣算約會嗎?」過了一會兒,卡蘿爾問我。

「呃,可能算吧。」我說。我們那時候正經過東館,路上有很多學生都朝著禮堂走去。

「很好。」她說,「因為我把錢包留在房間里沒帶出來,沒辦法分攤看電影的錢。」

「別擔心,我有的是錢,今天玩牌贏了一筆。」

「玩撲克牌嗎?」

「紅心牌戲,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開玩笑!我十二歲的時候,暑假在喬治湖畔參加溫維娜營,那是青年會辦的夏令營——我媽說那是給窮人家小孩參加的夏令營。那時候幾乎天天下雨,所以我們整天都在玩紅心,獵捕『婊子』。」她的眼神飄向遠方;當人們突然想起陳年舊事,就好像在黑暗中絆到一隻鞋子時,就會出現這樣的眼神。「找到黑女士,」然後他用法文重複一遍,「Cherchez la femme noire。」

「沒錯,就是這個撲克牌遊戲。」我說,我知道在那一刻,她幾乎無視於我的存在。

然後她回過神來對我露齒一笑,從褲袋中掏出煙。在那個年代,大家抽煙都抽得很兇,所有人都如此;那時候你甚至可以在醫院候診室抽煙。我告訴我女兒這件事的時候,她起先還不相信。

我掏出自己的煙,我們兩人都點燃香煙,在火光中凝視彼此。不像親吻時那麼甜蜜,但感覺很好。我心裡再度感到一陣輕鬆,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有時候你的眼界大開,感到充滿希望;有時候你覺得眼前一片清明,周遭一切都無所遁形,也許確實如此。那真是美好的時刻。

我關上打火機,然後我們一邊抽著煙,一邊繼續往前走。我們的手背離得很近,但還沒有相碰。

「你贏了多少錢?」她問,「足夠我們私奔到加州嗎?還是沒有那麼多?」

「九塊錢。」

她大笑,握住我的手。「那麼這算約會沒錯,」她說,「你還可以買爆米花請我吃。」

「好。你會很在乎第一場放映的是哪一部片子嗎?」

她搖搖頭。「鮑嘉就是鮑嘉。」

「沒錯。」我說,但暗自希望他們會先放映《馬爾他之鷹》。

結果還真是如此。電影放映到一半,我看看卡蘿爾,她也看看我。於是我在大導演約翰·赫斯頓處女作的黑白月光下,低頭吻了她帶著爆米花奶油香的嘴唇。她的嘴唇很甜,反應積極。我退後一點,她仍然凝視著我,臉上又恢複淺淺的微笑,然後把手中的爆米花遞給我,我也把手裡的零食遞給她,我們把電影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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