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5

星期六上午早餐時間輪到我的班,我必須去豪優克餐廳洗碗部上工。排到這個班很棒,因為學校餐廳在星期六早上永遠都很清閑。負責洗刀叉銀器的女孩卡蘿爾站在輸送帶的最前端,我排第二個,工作是當輸送帶上的餐盤經過我面前時趕緊抓住餐盤,把它堆到身旁的手推車上。如果輸送帶上的臟碗盤太多——周末晚餐時間就是如此——那麼我只需把盤子堆起來,等到輸送帶的速度放慢時再說。接在我後面的是「玻璃杯男孩」,他們負責把杯子挑出來,放在洗碗機的格子里。在豪優克打工還不錯,偶爾龍尼會突發奇想,在沒吃完的香腸上套個保險套,或把餐巾紙撕成細長條,在裝麥片的盤子里拼出「我上的是一所爛學校」幾個字(有一次,他在湯碗上面用醬汁寫著:救命啊!我被關在笨蛋大學裡);還有,你不會相信有些孩子有多惡劣,簡直就是豬——他們在盤子上擠滿番茄醬,在牛奶杯里塞滿土豆泥、碎蔬菜——但這份工作真是不差,尤其是星期六早上。

有一次,我的目光越過卡蘿爾(清晨的她顯得格外美麗),落在斯托克林身上,雖然他背對著我們,不過身旁的拐杖和外套背上的圖案都十分醒目。艦長說得沒錯,那圖案看起來像麻雀爪印(一年後,我才第一次在電視上聽到有個傢伙形容這圖案為「偉大的美國小雞之爪印」)(「小雞」也有「膽小鬼」的意思)。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我指著那邊,問卡蘿爾。

她看了很久,搖搖頭說:「不知道,一定是在開玩笑。」

「斯托克林從不開玩笑的。」

「噢,你是詩人,而你居然不知道。」

「別這樣,卡蘿爾,別瞎說。」

下班後,我陪她走回宿舍(我對自己說,我只不過展現紳士風度罷了,陪卡蘿爾走回富蘭克林舍並不代表我對安瑪麗不忠),然後自己再慢慢走回張伯倫舍,一直思索著誰會知道那麻雀爪印代表什麼意思。直到現在才想起來,當時我完全沒有想到要去問斯托克林本人。走上三樓時,眼前的景象讓我完全拋開了剛剛腦子裡想的事情。在我清晨六點半出門、睜著惺忪睡眼站到卡蘿爾身邊工作之後,有人把刮鬍霜抹在戴維的房門上——門邊、把手都塗滿了刮鬍霜,門下面還塗得特別厚,地上有赤腳踏過的痕迹,我不禁莞爾。戴維身上只圍了一條浴巾,他打開門準備去洗澡,然後一推門!哇!

我笑著走進三〇二室。奈特坐在桌前寫東西,看到他屈著手臂擋住筆記本,生怕我看到,我推測他正在寫信給辛迪。

「有人在戴維門上塗刮鬍霜。」我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書架前抓起地質學課本,計畫去三樓交誼廳為星期二的小考稍做準備。

奈特想要裝得嚴肅一點,露出不贊同的神情,但還是忍不住笑了。他當年老是想要表現出一副義正詞嚴的樣子,但總是不太成功。我想經過這些年應該有些改進了,但這樣更令人覺得悲哀。

「你實在應該聽一聽他的叫聲,」奈特說,他哼哼笑了幾聲,然後把拳頭塞進嘴巴,阻止自己進一步發出不得體的笑聲,「還有連連咒罵的聲音——那個時候,他變得和艦長那伙人一樣。」

「說到罵人,我不認為有任何人比得上艦長。」

奈特擔心地皺著眉頭望著我。「你沒有插一腳吧?因為我知道你一大早就起床了。」

「如果我想裝飾一下戴維的房門,會用衛生紙,」我說,「我的刮鬍霜都會塗在自己臉上。我和你一樣是窮學生,記得吧?」

奈特這才舒展眉頭,恢複唱詩班男孩的神情。這時我注意到他身上只穿著短褲,戴著那頂該死的藍色扁帽。「很好,」他說,「因為戴維一直嚷嚷著要把做這件事的人揪出來,看著他受罰。」

「只因為塗抹他的房門就要受罰,我很懷疑。」

「聽起來不可思議,不過我覺得他是認真的,」奈特說,「有時候戴維會讓我想到那部關於瘋船長的電影,亨弗萊·鮑嘉演的,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一部吧?」

「知道,你是指《叛艦凱恩號》。」

「嗯。而戴維……這樣說好了,他當舍監就是為了享受發放留校察看通知的快感。」

根據校規,退學是大事情,只有像偷竊、搶劫和持有毒品或吸毒等的重大違規行為,才會遭到退學處分。留校察看則是次一級的處罰。如果你把女生留在房裡過夜(當時過了女舍宵禁時間後還把女生留在房裡,就有瀕臨退學的危險,這在今天簡直是難以想像的事情),或在房間里喝酒、考試作弊或抄襲等,理論上,後面幾項違規都可能遭到退學處分,考試作弊通常都會被退學(尤其是如果你在期中考試或期末考試作弊的話),但其他違規的處分多半只是留校察看一個學期,我很不願意相信舍監會因為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向校方申請對學生處以留校察看的處分……但這就是戴維,他這個人一板一眼,直到現在還堅持每個星期檢查宿舍每個房間,他總是隨身攜帶一張小凳子,這樣才可以查看三十二個櫥柜上方的架子上擺了什麼東西,似乎覺得這些櫥櫃也是他職責的一部分;這些觀念可能是從後備軍官儲訓團那兒得到的,他愛死了後備軍官儲訓團,就好像奈特愛辛迪和靈弟一樣。還有他會把內務不佳的學生名字記下來——當時內務檢查還是學校的正式規定。雖然除了在後備軍官儲訓團之外,大多數人都置之不理,但如果你被打了太多叉而留校察看的話,理論上,你有可能因此遭到退學處分,失去緩役資格,然後收到兵單,最後落得在越南戰場上躲子彈。而這一切全因為你老是忘記倒垃圾,或沒把床底下掃乾淨。

戴維也是靠獎學金和助學貸款上大學的學生,他的舍監工作理論上和我在餐廳洗碗沒什麼兩樣,不過他的理論可不是如此。戴維認為自己因此高人一等,屬於精挑細選出來的少數精英。他是東岸人,你知道,法爾茅斯人,那兒直到一九六六年,還承襲了五十幾條清教徒訂下的藍色法規 。後來,戴維家遭遇了一些變故,因此家道中落,就好像以前舞台上演的通俗喜劇情節一樣,但是他仍然打扮得像法爾茅斯貴族學校的畢業生,每天穿著法藍絨運動衫去上課,星期日則穿西裝上教堂。他和有一張賤嘴、充滿偏見卻精通數字的龍尼簡直南轅北轍,每當他們在走廊上擦肩而過時,你幾乎可以看得出來戴維拚命縮回身體,對龍尼避之唯恐不及。龍尼滿頭糾纏不清的紅髮下是一張奇醜無比的臉孔,隆起的兩道粗眉下是那雙永遠睜不開的眯眼和永遠流著鼻水的鼻子……更別提他的嘴唇永遠都那麼紅,好像塗抹了平價商店買來的便宜化妝品似的。

戴維不喜歡龍尼,但是龍尼不需要獨自面對戴維的嫌惡,因為戴維似乎討厭所有受他監管的大學生。我們也不喜歡他,龍尼更毫不掩飾對戴維的憎恨,柯克艦長對戴維的嫌惡則帶著點瞧不起的味道。他和戴維一起在後備軍官儲訓團受訓過(至少直到十一月艦長退訓為止),他說戴維除了懂得拍馬屁之外,其他什麼都不會。而艦長呢,他高三的時候,就已經差一點獲選為全州高中棒球明星球員。艦長最討厭我們舍監的一點是——他不認真。在艦長眼中,這是最嚴重的罪行。即使你只是在餵豬,也要認真一點。

我和其他人一樣討厭戴維,我能夠容忍許多人性的弱點,但是很討厭愛吹牛皮的人。不過我有一點同情戴維,因為他完全沒有幽默感,相信這也是一種殘障,和斯托克林下半身的殘疾沒有兩樣。此外,我也不認為戴維喜歡自己。

「只要他查不出這件事是誰的傑作,就不會有留校察看的問題,」我告訴奈特,「即使他找到作案的人,我懷疑蓋瑞森學務長會同意對學生施以這樣的重罰,只不過因為他把刮鬍霜抹在舍監房門上。」不過戴維有時候很有說服力,也許他已經被貶為平民,卻仍然帶著上層階級的傲氣。當然,這是另外一個我們討厭他的原因。艦長叫他「快走男孩」,因為在後備軍官儲訓團受訓時,戴維從來不會真的在足球場上賓士,他只是快步走。

奈特說:「只要不是你做的就好。」我幾乎要大笑起來。奈特穿著內褲、戴著扁帽坐在那兒,孩子氣的狹小胸部上看不到任何胸毛,只有些微斑點和一身瘦排骨。他熱切地看著我,扮演著老爸的角色。

他壓低聲音問我:「你認為是艦長做的嗎?」

「不是。如果真要猜三樓有哪個人會把刮鬍霜塗在舍監房門上來表示不滿,我猜是——」

「朗尼。」

「對。」我用手對準奈特比著手槍,然後眨一眨眼睛。

「我看到你和那個金髮女孩一起走回來,」他說,「卡蘿爾,她很漂亮。」

「只是陪她走一段而已。」

穿內褲、戴扁帽的奈特坐在那兒微笑,一副他比我還清楚的表情。也許確是如此。沒錯,我喜歡卡蘿爾,雖然我對她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從康涅狄格州來的。這裡沒有幾個半工半讀的學生是從別州來的。

我手臂下夾著地質學課本,往交誼廳走去。龍尼戴著扁帽坐在交誼廳里,他把前面的帽檐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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