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9

醜陋的星期四

關於布羅廷根先生,有一件事情肯定沒錯:他很會煮菜。他放在博比面前的早餐——炒蛋、吐司、煎得酥脆的培根——比莉莎做過的任何一頓早餐都好吃(她的拿手菜是煎一堆又大又厚、淡而無味的煎餅,然後泡在傑米姑媽牌糖漿里),而且幾乎就像在科隆尼或哈維切餐廳吃到的早餐一樣。問題是,博比現在毫無胃口。他不記得夢中的細節了,但他知道那是個噩夢,而且他做夢的時候一定哭了,因為醒來的時候枕頭是濕的。不過那不是他今天早上心情低落的唯一原因,畢竟夢原本就不是真的,但是泰德即將離去卻是真實會發生的事情,而且他這一去就不再回來了。

「你會直接從街角撞球場那裡離開嗎?」當泰德端著自己的那盤炒蛋和培根在博比對面坐下來時,博比問道,「你會,對不對?」

「是啊,那樣最安全。」泰德開始吃起早餐,但他吃得很慢,而且看不出享受的表情。所以他心裡也不好過啰,博比覺得很高興。「我會告訴你媽媽,我在伊利諾伊的哥哥生病了,她只需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你會搭大灰狗嗎?」

泰德臉上露出短暫的笑容。「可能會搭火車,別忘了,我現在還蠻有錢的。」

「哪一班火車?」

「你最好還是不知道細節比較好,博比。假如你不知道,就不會說出去,也不會在別人的逼迫下說出來。」

博比想了一下,然後問:「你會記得明信片的事吧?」

泰德叉起一片培根,然後又放下去。「我答應你,我會寄明信片,會寄很多明信片。從現在開始,不要再談這件事了。」

「那麼,我們應該談什麼呢?」

泰德想了一下,然後笑了。他的笑容甜蜜而坦率;當他微笑的時候,博比可以想像當他二十歲、還年輕力壯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當然是談談書啰,」泰德說,「就來談書吧。」

還不到九點鐘就看得出來,今天一定是個大熱天。博比幫忙一起洗碗,把碗擦乾放好後,他們坐在客廳——泰德的電風扇努力攪動著已經十分倦怠的空氣——開始談書……或者應該說,泰德開始談書。這天早晨由於沒有艾比尼與海伍德拳擊賽的干擾,博比饑渴地聆聽著泰德的話。雖然泰德說的話他不是完全都懂,但是已經足以明白書籍有自己的世界,而哈維切圖書館並不代表那個世界,只不過是通往那個世界的一扇門而已。

泰德談到戈爾丁和他所謂的「反烏托邦奇幻小說」,接著又談到H.G.威爾斯的《時間機器》,提到《時間機器》中的莫洛克族及艾洛伊族和戈爾丁筆下荒島上的傑克及拉爾夫其實有某種關聯;他也談到「文學存在的唯一理由」,是探討純真與經驗、善與惡的問題。在這場即興演講快結束的時候,泰德還提到一本名為《大法師》的小說談到了這兩種問題(以通俗的方式),這時候他突然住嘴,然後搖搖頭,好像要清一清頭腦。

「你怎麼了?」博比喝了一口沙士。他還是不太喜歡沙士,不過冰箱里只有這種飲料,而且還冰得涼涼的。

「我在想什麼啊?」泰德把手放在額頭上,彷彿頭忽然痛了起來。「那本書根本還沒寫出來呢!」

「你為什麼這樣說?」

「沒什麼,我在胡言亂語。你要不要出去玩玩、舒展一下身體?我要躺一會兒,昨天晚上沒睡好。」

「好。」博比猜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即使是熱空氣)可能對他有好處。儘管泰德說的話很有趣,但他已經開始覺得四面牆壁好像逐漸向他逼近,他猜想,這全是因為知道泰德即將離開的緣故。他心底低聲吟唱著小小的悲歌:知道他即將離去。

當博比回房拿棒球手套時,他想到了街角撞球店的鑰匙圈——他要把鑰匙圈送給卡蘿爾,讓她知道他們倆現在算是一對了。然後他想起哈利、里奇和威利,他們一定在外面某個地方遊盪,如果不小心被他們逮到,可能會被揍得半死。兩三天來,博比第一次希望薩利在身邊。薩利雖然也是小孩,但是他很強悍。哈利和他的朋友可能會揍他,但是薩利會讓他們付出代價。可是薩利正在參加夏令營,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

博比從來沒有考慮過要一直待在屋子裡——他不可能整個夏天都躲著威利這夥人,這樣做太愚蠢了——但是出門時,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隨時注意他們有沒有在附近,只要看到他們過來,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由於腦子裡想著這件事,博比離開一四九號時就沒有再想到從「那邊」帶回來的紀念品;那個鑰匙圈躺在浴室架上的漱口杯旁邊,就在前一晚放的位置。

他幾乎踏遍了整個哈維切鎮——從步洛街走到聯合公園(今天在第三球場沒有看到聖蓋伯利的學生,換成退伍軍人協會的球隊在那兒做打擊練習,在艷陽下揮趕蒼蠅),從公園走到小鎮廣場,又從小鎮廣場走到火車站。當他站在天橋下的書報攤翻閱平裝書時(只要不去碰經營書報攤的伯頓先生口中的那些「商品」,他就會讓你站在那兒看書),汽笛聲突然大作,把他們兩人都嚇了一大跳。

「天哪,怎麼回事啊?」伯頓先生憤慨地問,他把好幾盒口香糖打翻在地上,現在彎下腰去撿起來,「現在不是才十一點十五分嗎?」

「確實提早了。」博比說,然後就離開書報攤了;他現在沒有那麼愛瀏覽那些書了。他走到瑞佛大道,進踢踏麵包店買半條昨天剩下的麵包(只要兩分錢),順便問問薩利的情況。

「他很好,」薩利的大哥喬奇說,「我們星期二收到一張明信片,說他很想家,想趕快回來。星期三又收到一張明信片,說他在學潛水。今天早上收到的這張則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想永遠都待在那裡。」他大笑;喬奇是個高大的二十歲愛爾蘭男孩,有著愛爾蘭人的壯碩肩膀和手臂。「他想要永遠都待在那裡,但是如果他一直待在那裡,老媽會想死他的。你要拿一些麵包去餵鴨子嗎?」

「是啊,就像平常一樣。」

「別讓那些鴨子咬你的手指,那些可惡的鴨子身上有病,它們——」

這時候,小鎮廣場市政大廈的大鐘響起了正午鐘聲,雖然還差一刻鐘才到正午。

「今天是怎麼回事啊?」喬奇說,「先是汽笛提早鳴響,然後這該死的大鐘也發神經了。」

「也許是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博比說。

喬奇滿臉疑惑地看著博比,「好吧……好歹也算是個解釋。」

是啊,博比一面走出去一面想,而且這個解釋比其他某些解釋安全多了。

博比沿著瑞佛大道往下走,一面走一面咀嚼著麵包。等到他在休斯通尼河畔找到椅子坐下時,已經把大半條麵包吞下肚了。鴨子搖搖擺擺地從蘆葦中跑出來,博比開始把剩下的麵包撒在水面上,饒有興味地看著鴨子貪心地衝過去,低頭啄食麵包屑。

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昏昏欲睡,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覺得更困了。前一晚雖然睡了一覺,仍然沒有充分休息,於是他雙手裝滿麵包屑,開始打起盹來。鴨子吃完草地上的麵包屑之後朝著他走過來,嘴裡低聲呱呱叫著。十二點二十分的時候,小鎮廣場的鐘敲了兩下,鎮上的人紛紛搖頭,互相探詢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博比愈來愈困,所以當陰影整個籠罩在他身上時仍渾然未覺。

「喂,小鬼。」

說話的聲音低沉而緊張,博比嚇了一跳,倒抽一口氣坐了起來,雙手一攤,剩下的麵包屑撒了一地,肚子里似乎又開始萬蛇鑽動。儘管瞌睡蟲剛被嚇醒,他很清楚這個人不是威利、里奇或哈利,但卻暗自希望來的人是他們三個人之中任何一個,甚至三個人一起來也沒關係。挨揍不見得是最可怕的事情,不,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天哪,他剛剛為什麼要睡著了呢?

「小鬼。」

鴨子踩在博比的腳上,突如其來的一陣風吹得它們呱呱亂叫,展翅在他的腳踝和脛骨邊亂拍一陣,但是他卻幾乎沒有什麼感覺。他可以看到前面那片草坪上出現人頭的影子,這個人就站在他後面。

「小鬼。」

博比慢慢轉身。這個人的外套應該是黃色的,而且上面某個地方會畫著一隻眼睛,一隻瞪大了眼的紅眼睛。

但是這個男人穿的是褐色夏裝,外套被他那日漸肥大的小腹給撐了開來。博比立刻明白,這人不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因為他的眼睛後面沒有發癢,視野中沒有出現黑線……最重要的是,這人不是假扮成人形的怪物;而確實是個「人」。

「什麼事?」博比問,聲音低沉而含糊,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這樣睡著了,而且完全恍神。「有什麼事嗎?」

「你讓我幫你吹,我就給你兩塊錢。」穿褐色西裝的人說,然後從口袋裡掏出皮夾,「我們可以到那棵樹後面,沒有人會看見,你會很喜歡的。」

「不要!」博比說,同時站了起來。他不是百分之百確定穿褐色西裝的人話里的意思,但是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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