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8

博比的告解

葛伯寶寶和馬泰寶寶

蕾安達

泰德撥了一通電話

獵人的嘶吼聲

聯合公園裡,有很多小孩在玩球。第二球場空蕩蕩的,第三球場則有幾個穿著聖蓋伯利中學橘色T恤的青少年在打球。卡蘿爾坐在椅子上看他們打球,膝蓋上放著跳繩。她看到博比走過來,露出微笑,然後笑容就不見了。

「博比,你怎麼了?」

卡蘿爾這麼問以前,博比還不太清楚自己有什麼不對勁,直到他看到卡蘿爾臉上憂心的神色才醒悟過來,並且釋放出原本壓抑的情緒:看到那些下等人出現,加上從布里吉港回來的路上和他們狹路相逢時緊張害怕的心情,而且他又一直擔憂媽媽的情況;但最主要的還是泰德,他很清楚為什麼泰德把他趕到屋子外面,以及泰德現在在做什麼:他正把東西塞進那隻小小的皮箱和那些手提袋裡。他的朋友即將離他而去。

博比哭了起來。他並不想在女生面前哭哭啼啼,尤其在這個女生面前,但是他剋制不住。

卡蘿爾起先嚇呆了,然後起身朝他走過來,用手臂環著他。「沒事,」她說,「沒事,博比,不要哭,沒事。」

博比淚眼迷濛,放聲大哭,他從來沒有哭得這麼厲害,彷彿腦子裡颳起夏日的暴風雨。卡蘿爾帶著博比離開棒球場和小徑,走進矮樹叢里,卡蘿爾坐在草地上一手擁著博比,另一手摸摸他汗濕的短髮,有好一會兒她一聲也不吭,博比則根本說不出話來,只是不停地啜泣,直到喉嚨發痛,眼珠也不住地跳動。

博比啜泣的間隔愈來愈長,最後終於站起來,用手臂擦擦臉,為自己的表現感到又訝異又羞愧:因為他不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而且還流口水,一定把卡蘿爾身上抹得髒兮兮的。

卡蘿爾似乎不在意。她摸摸他濕潤的臉孔,博比把臉縮回來,又嗚咽一聲,低頭看著草地。剛被淚水洗過的眼睛現在似乎格外銳利,可以看到每一片葉子和每一朵蒲公英。

「沒事了。」她說,但是博比仍然覺得十分難為情,不敢看她。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卡蘿爾說:「博比,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當你的女朋友。」

「你本來就是我的女朋友。」博比說。

「那麼就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博比聽到自己向她娓娓道來,從泰德搬來那天他媽媽怎麼樣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他告訴卡蘿爾泰德第一次恍神的情況,還有那些下等人以及下等人在附近出沒的跡象。當他說到這部分的時候,卡蘿爾碰碰他的手臂。

「什麼?」他問,「你不相信我嗎?」他的喉嚨因為剛剛哭得太厲害還隱隱作痛,不過已經好多了,如果卡蘿爾不相信他的話,他也不會生氣。事實上,他完全不會怪她。把埋藏在心裡的話全都吐出來以後,他感到輕鬆多了。「沒關係,我知道聽起來一定很瘋狂——」

「我到處都看到那種滑稽的跳房子圖案,」她說,「伊馮娜和安琪也看到過,我們還討論了一番,跳房子的格子旁邊畫了星星和月亮,有時候是彗星。」

博比張大嘴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你在開玩笑嗎?」

「不是。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女生常常會注意跳房子的格子。把嘴巴閉起來,別讓小蟲子飛進你嘴巴里。」

博比把嘴閉上。

卡蘿爾點點頭,很滿意,然後把博比的手放到自己手中十指相扣。博比很驚訝他們的手指竟然能這麼完美地接合在一起。「現在,告訴我其他事情。」

他照實說了,最後說到這驚奇的一天:看電影、去撞球場、阿蓮娜怎麼樣在他臉上認出他爸爸的特徵,還有回家的路上千鈞一髮的情況。他想要解釋紫色德索托汽車為什麼不像真的車子,只是看起來像車子而已。但他頂多也只能描述那輛車好像活著似的,就好像杜立德醫生騎的鴕鳥一樣(他們二年級的時候很迷會說話的動物系列)。博比唯一沒有坦白招認的是,當計程車經過威廉·佩恩餐廳時,他是怎麼隱藏住自己內心的想法,還有眼睛後面開始發癢這件事。

他掙扎了半天,最壞的部分終於還是脫口而出了:他擔心媽媽和拜德曼先生及其他同事一起出差是個錯誤,很嚴重的錯誤。

「你覺得拜德曼先生喜歡她嗎?」卡蘿爾問。然後他們走回原先卡蘿爾放跳繩的椅子,博比把跳繩拿起來遞給卡蘿爾。他們走出公園,往步洛街走去。

「是啊,有可能,」博比悶悶不樂地說,「或至少……」接下來是他最害怕的部分,雖然沒有辦法具體描述,彷彿用帆布蓋著什麼不祥的東西一樣。「至少她認為他喜歡她。」

「他會向你媽媽求婚嗎?如果會的話,他就變成你的繼父了。」

「天哪!」博比完全沒有想過拜德曼先生會變成他的繼父,真希望卡蘿爾從來不曾提起這件事。這真是可怕的想法。

「如果你媽媽愛他的話,你最好開始習慣這件事。」卡蘿爾老氣橫秋地說,不過博比可不欣賞她這種世故的樣子,他猜卡蘿爾暑假一定花太多時間和媽媽一起看連續劇了。奇怪的是,他根本不在乎媽媽愛不愛拜德曼先生;當然,萬一是真的就慘了,因為拜德曼先生是個小人,但這件事還算容易理解。實際上發生的狀況要複雜多了,其中一部分是他媽媽把錢看得那麼緊——她那種一毛不拔的小氣作風——還有她不知為了什麼事情又開始抽煙,有時候還在半夜哭泣。他媽媽口中的蘭達爾是留下一筆爛賬、不值得信賴的男人,和阿蓮娜口中喜歡把點唱機開得很大聲的大好人蘭迪有很大的差別,或許這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老爸真的留下一筆爛賬嗎?保險單真的過期了嗎?為什麼媽媽要對這些事情撒謊呢?)這些都是他無法坦白對卡蘿爾吐露的事情。他並不是刻意隱瞞,只是不曉得該怎麼說。

他們開始爬坡。博比拿著跳繩的一端,兩人並肩在人行道上走著,手上各自握著跳繩的一端。博比突然停下來用手指著:「你看!」

前面凌空跨越馬路的電線上吊了一個黃色的風箏尾巴,捲曲著晃來晃去,好像問號一樣。

「是啊,我看到了,」卡蘿爾壓低聲音說,「博比,他應該今天就離開。」

「他不能,今天晚上有拳擊賽,如果艾比尼贏了,泰德明天晚上得去撞球場拿他贏來的賭金,我想他很需要這筆錢。」

「當然啦,」卡蘿爾說,「只要看看他的衣服就知道了,他幾乎一文不名。他可能把自己僅剩的一點錢都拿去下注了。」

他的衣服——只有女生才會注意到這種事,博比心裡想,他張開嘴想告訴她,但還沒來得及說,就聽到後面有人說:「噢,你們瞧,他們是葛伯寶寶和馬泰寶寶!寶寶好!」

他們環顧四周,三名穿著橘色上衣的聖蓋伯利中學男生正騎著車慢慢往他們這邊過來。他們的腳踏車籃子里裝著棒球球具,其中一個獃子臉上長滿青春痘,脖子掛著十字架項鏈,背上背著球棒。他還以為自己是羅賓漢呢,博比心想,其實他很害怕。他們都是大男孩,是中學生、教會學校的學生,如果他們決定要讓他進醫院,那麼他就得進醫院。穿橘色上衣的下等男孩,他想。

「嗨,威利。」卡蘿爾和其中一人打招呼,不過不是那個背著球棒的呆瓜。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甚至有一點高興,但是博比聽得出來,她內心十分忐忑不安,就好像有隻小鳥躲在裡面偷偷拍著翅膀一樣。「我剛剛看到你在打球,你接了一個好球。」

她說話的對象恍若在成人的身軀上長了一張醜陋的臉,滿頭赤褐色的頭髮全往後梳,與他的龐大身軀相形之下,他所騎的腳踏車顯得很小。博比覺得他看起來好像童話故事中住在洞穴里的巨人。「你要上哪兒去呀,葛伯寶寶?」他問。

三個聖蓋伯利中學的男生走過來,其中戴著十字架項鏈的那個男生和卡蘿爾口中的威利都推著腳踏車,和博比及卡蘿爾一起走著。博比愈來愈沮喪,他明白,他們被包圍了,他還可以聞到穿橘色上衣的男孩身上混合了汗臭和美髮水的味道。

「你是誰呀?」第三個男生問博比,他往腳踏車把手這兒靠過來,好看得清楚一點。「你是博比嗎?你是博比,對不對?比利從去年冬天就一直在找你,他要把你的牙齒打斷。也許我應該現在就先動手,打斷你幾顆牙。」

博比心裡隱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好像蛇在竹籃里蠢蠢欲動一樣。不再哭了,他告訴自己,不管發生什麼事,即使他們送我進醫院都不要再哭了。我要想辦法保護她。

保護她不受這些大孩子欺負?簡直在說笑。

「你為什麼要這麼壞,威利?」卡蘿爾問,她只對那個赤褐色頭髮的男生說話,「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沒這麼壞呀!為什麼現在變得這麼壞?」

威利的臉紅了,紅通通的臉頰加上比博比的發色還深的深紅色頭髮,讓他脖子以上的部位都彷彿著火了。博比猜想,他不想讓朋友知道當他們不在身邊的時候,他可以表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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