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6

骯髒的老男人

泰德的拿手菜

噩夢

魔童村

在那邊

送媽媽離開後一個小時,博比跑去斯特林會館後面的第二棒球場。由於要到下午才有比賽,所以只有一些人在做打擊練習,但即使這樣也聊勝於無。北邊的第一棒球場,有一群小孩在胡亂比著幾乎不太像棒球賽的球賽,而在南邊的第三棒球場,總算有一群中學生認真進行著像樣的棒球賽。

小鎮廣場的大鐘敲響正午鐘聲沒多久,男孩子紛紛停下來尋找賣熱狗的攤販。比爾問:「那邊那個奇怪的傢伙是誰呀?」

他指著樹蔭下的長椅,雖然泰德披了件軍用外套、戴了軟呢帽和墨鏡,博比仍然立刻認出他來。他猜如果薩利沒有去夏令營的話,一定也認得出來。博比幾乎要舉起手來揮一揮,但是忍住了,因為泰德在喬裝打扮。泰德是特地出門來看住在樓下的朋友打棒球的,雖然這不算正式比賽,博比感覺喉頭一陣哽咽。自從兩年前博比開始打棒球以來,媽媽只來看過一次球賽——那是在去年八月,他的球隊打入冠亞軍決賽時——即使那次,她也只看到第四局就離開了,因此沒有看到博比擊出勝利關鍵的三壘打。博比,家裡總得有人出去工作。如果他膽敢質疑媽媽,她會這樣回答。你知道,你老爸並沒有留下大筆財富給我們。當然,她說得沒錯——她必須上班,而泰德已經退休了。只是泰德必須躲避穿黃外套的下等人(而那也算一種全職工作)。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麼下等人不是這件事的重點,因為泰德相信他們的確存在……但是仍然出門來看他比賽。

「也許是什麼想欺負小孩的臟老頭。」哈里說。哈里雖然個子小,但很強悍,無論碰到什麼事,都不輕易屈服。和比爾及哈里在一起,博比不禁懷念起星期一早上(在頭腦還昏昏沉沉的清晨五點鐘)搭巴士離開的薩利。薩利沒什麼脾氣,而且心腸很好;有時候,博比覺得那是薩利最大的優點——心腸好。

第三棒球場傳來清脆的揮棒擊球聲——那是球棒穩穩擊中球的聲音,是第二棒球場的小孩子還沒有辦法製造的聲音,緊接著又傳來讚賞的吼叫聲,比爾、哈里和博比聽了都緊張地望著那個方向。

「聖蓋伯利中學的學生,」比爾說,「他們把第三棒球場當成是自家開的了。」

「一群討厭的天主教徒,」哈里說,「天主教徒都是娘娘腔,隨便來一個,我都可以把他撂倒。」

「如果來個十五、二十個呢?」比爾問,哈里不吭聲。前面賣熱狗的車子像鏡子一樣閃閃發光。博比摸摸口袋裡的錢,泰德從媽媽給的信封里拿錢出來給他,然後就把信封放在烤麵包機後面,告訴博比需要錢的時候,隨時自己拿。博比因為泰德如此信任他而感到飄飄然。

「往好的一面看,」比爾說,「也許那些聖蓋伯利的學生會把那臟老頭痛扁一頓。」

他們走到餐車時,博比只買了一根熱狗,而沒有像原先打算的買兩根。他的胃口似乎沒有以前好。他們回到第二球場時,狼隊的教練已經推著裝滿球具的手推車出現了,而原先泰德坐的那張椅子如今空無一人。

「過來,過來!」泰瑞爾教練拍拍手,叫大家過去。「想打棒球的過來吧!」

那天晚上,泰德用葛菲家的烤箱做他的拿手菜,換句話說,菜裡面又放了一大堆熱狗。但是在一九六〇年的夏天,十一歲的博比可以一天吃了三頓熱狗後,在宵夜時再吃掉一根熱狗。

泰德忙著煮晚餐的時候,博比讀報上的新聞給他聽。關於帕特森和約翰松即將舉行的對抗賽,也就是每個人都說是世紀決戰的那場比賽,泰德只想聽一兩段就好,但是關於明天晚上艾比尼和海伍德在紐約麥迪遜花園廣場的比賽,他卻要博比一字不漏地念給他聽。博比覺得有點奇怪,但是他太快樂了,不想表示什麼意見,更別說抱怨了。

他不記得媽媽以前是否也曾不在家過夜,他很想念她,但同時也因為她會離開一陣子而鬆了一口氣。最近幾個星期或甚至幾個月以來,他們兩人之間有一種奇怪的緊張氣氛,就好像通電後會持續發出的嗡嗡聲,你幾乎習以為常了,直到有一天那聲音消失不見了,你才曉得那個聲音已經對生活造成多大的影響。這時候,他又想到媽媽常說的一句話。

「你在想什麼?」博比走過來端盤子的時候,泰德問他。

「我在想,改變和休息同樣都是好事。」博比回答,「我媽媽常這麼說。我希望她和我一樣覺得很開心。」

「我也希望,博比。」泰德說。他彎下腰來打開烤箱,檢查晚餐好了沒有。「我也一樣。」

晚餐美味極了——泰德從小鎮廣場邊的肉商那兒買來了特殊的辣味熱狗,而不是用超市賣的那種熱狗,再加上博比最喜歡的B&M豆子罐頭(博比猜,泰德大概是喬裝出門的時候順便買了這些東西),裡面還放了辣醬,吃進嘴裡沒一會兒,整個臉都快熱得冒汗。泰德再添了一次,博比則添了兩次,配著一杯又一杯的葡萄汽水,把辣熱狗送下肚。

泰德吃晚餐的時候又恍神了一次,起先他說可以從眼球後面感覺到他們,然後又嘰里呱啦說了一堆不知是什麼的外國話,或是根本在胡言亂語,但是為時很短,完全沒有影響博比的食慾。恍神就好像走路拖拖拉拉或右手食指和中指間的尼古丁痕迹一樣,已經是泰德的一部分了。

他們一起收拾碗盤,泰德把剩菜收進冰箱、將碗盤洗乾淨,博比則把碗盤擦乾收好,因為他比較清楚什麼東西應該放在什麼地方。

「明天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搭車去布里吉港?」泰德一面洗碗一面問,「我們可以去看一場電影——午場電影——然後我有一點事情要辦。」

「哇,耶!」博比說,「你想看什麼電影?」

「歡迎你提出任何建議,不過我心裡想的是英國電影《魔童村》,是根據約翰·溫德姆寫的一部很不錯的科幻小說改編的,你想看嗎?」

起先博比興奮得說不出話來。他在報紙上看過《魔童村》的廣告——廣告上有一群眼睛發光、看起來陰森森的小孩——但是從沒想過他真的可以去看這部電影。這部電影顯然和帝國戲院或廣場上哈維切戲院的星期六午場電影很不一樣。哈維切鎮的戲院常在午場放映怪獸電影、西部片或奧迪·墨菲演的戰爭片。雖然媽媽去看晚場電影的時候,通常都會帶他一起去,但是莉莎不喜歡科幻片(她喜歡像《黑暗的頂樓》之類的傷感愛情片)。而且,布里吉港的電影院也和哈維切這種老戲院或帝國戲院那種樸實無華的風格很不一樣,布里吉港的戲院好像童話中的城堡一樣,裡面有巨大的熒幕(劇終時會放下天鵝絨帷幕),天花板上許多小燈如繁星般閃爍,牆壁上裝飾著漂亮的壁燈……還有雙層樓座。

「博比?」

「就這麼說定了!」他終於說,覺得今晚大概會興奮得睡不著覺了。「我會很愛這部電影的。但是你難道不怕……你知道……」

「我們坐計程車去,不要搭公交車。回來的時候,我可以打電話另外叫一部計程車。沒有問題的。我猜他們正在遠離我們,因為我沒有辦法清楚感覺到他們。」

不過泰德一面這麼說,一面往外面看。博比覺得泰德好像在說一個連自己都不相信的故事,他心想,如果泰德愈來愈常恍神的情況有任何含義的話,那麼他很有理由露出那副表情。

少來了,下等人根本不存在,和閃電俠一樣不真實。他要求你注意的東西只是……只是一些東西而已。千萬要記得這點,博比,那些都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

收拾乾淨以後,他們兩人坐下來看電視劇《野馬》。雖然在所謂「成人西部片」的類型中,這不算最好的一部(《安邦定國志》和《超級王牌》是最好的兩部),但已經算不錯了。看到一半的時候,博比放了一個普通響的屁,泰德的熱狗燉豆開始發生作用了,他偷瞄了泰德一眼,確定他沒有皺著眉頭、捏起鼻子。還好沒有,他顧著看電視,似乎很專心。

播廣告的時候(幾個女演員在推銷電冰箱),泰德問博比想不想喝一杯沙士。博比說好。「我想我應該吃一點浴室架子上的胃片,我剛剛可能吃太多了。」

他起身的時候,泰德放了個長長的響屁,聽起來就像吹低音喇叭一樣。博比用手掩住嘴,咯咯笑個不停,泰德拋給他一個悔不當初的微笑,就走出房間。博比笑的時候,一用力又放了更多屁,當泰德一手拿著泡著胃片的杯子,一手拿著還在冒泡的沙士走回來時,博比因為笑得太厲害,眼淚都流出來了,像雨滴似的沿著臉頰流下來,懸在下巴。

「這個應該有點幫助。」泰德說,當他彎著腰把沙士拿給博比時,後面又響起洪亮的喇叭聲。「剛剛有一隻鵝從我的屁股飛了出來。」他理所當然地說。博比笑得沒法好好坐在椅子上,於是從椅子上滑下來,像爛泥巴一樣癱在地板上。

「我馬上回來,」泰德告訴他,「我們還需要別的東西。」

泰德把門開著,所以博比可以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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