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3

媽媽的力量

博比的差事

「他有沒有碰你?」

學期的最後一天

博比和泰德帶著罪惡感互看一眼,就坐回餐桌兩旁,彷彿他們倆剛剛不是在談話,而是做了什麼瘋狂的事情。

她一定看出我們在計畫什麼事,博比沮喪地想著,我臉上的表情一定瞞不過她。

「不,」泰德說,「不是,而是她有一種力量,而你相信她有那種力量,那是媽媽的力量。」

博比驚訝地看著他。你能看透我的心事嗎?你剛剛看穿我心裡在想什麼嗎?

現在博比的媽媽快走到三樓了,即使泰德想回答也來不及了,但是他的臉上也完全沒有露出如果有時間就會回答問題的表情。博比開始懷疑自己剛剛有沒有聽錯。

博比的媽媽走到門口了,她先是盯著兒子,然後目光轉到泰德那兒,然後又轉回兒子身上。「所以,你畢竟還是跑來這裡了。」她說,「我的天,博比,你沒有聽到我在叫你嗎?」

「我還來不及回答,你就上來了,媽。」

她哼了一聲,嘴唇微張,露出沒啥意義的微笑——機械式、社交性的微笑。她的眼睛轉來轉去,來回盯著他們倆瞧,想看看有什麼不對勁,有沒有暗中進行她不喜歡的事情。「我沒有聽到你從外面進來。」

「你那時候躺在床上睡午覺。」

「今天可好啊,葛菲太太?」泰德問。

「很好。」她的眼睛仍然轉來轉去。博比不知道媽媽到底在查看什麼,不過他知道驚惶愧疚的表情一定還停留在自己臉上。博比知道如果她看到這個表情,就已經清楚了。

「想不想來一瓶汽水?」泰德問,「我有沙士,不算什麼好東西,不過冰得涼涼的。」

「好啊,」莉莎說,「謝謝。」她走進來坐在博比旁邊,心不在焉地拍拍他的大腿,看著泰德打開冰箱拿出沙士。「巴樂廷根先生,現在這裡還不算太熱,但是我向你保證,一個月以後,你一定會需要買個電風扇。」

「多謝提醒。」泰德把沙士倒進乾淨的玻璃杯,然後拿著玻璃杯站在冰箱前對著光,等著上面的泡沫消下去。在博比看來,他好像電視廣告里常出現的那種科學家,拚命比較甲牌子和乙牌子的差別,以及某某牌胃藥如何消耗掉大量過多的胃酸,不斷地說聽起來很驚人卻是千真萬確,等等。

「不需要倒滿,這樣就夠了。」莉莎有一點不耐煩。泰德把杯子遞給她,她對泰德舉一舉杯,然後皺著眉頭一飲而盡,彷彿喝的是威士忌,而不是沙士。然後她從杯子上方注視著泰德坐下來,把煙灰彈掉,將剩下的香煙塞進嘴角。

「你們兩個的交情還真好,」她說,「坐在廚房裡喝著沙士——真是愜意!你們在聊什麼?」

「布羅廷根先生送我的那本書,」博比說,聲音聽起來冷靜而自然,不像有什麼秘密。「那本《蠅王》,我不知道故事的結局算快樂還是悲傷,所以我想應該來問他。」

「哦?那他怎麼說?」

「兩個都算。他叫我好好想一想。」

莉莎笑了,笑聲中不帶一絲幽默。「我也看推理小說,巴樂廷根先生,但我還是留著力氣來思考現實問題。不過當然啦,我還沒退休。」

「還沒有,」泰德說,「顯然現在正是你的黃金時期。」

她臉上露出「拍馬屁也沒用」的表情。博比很清楚這種表情。

「我給了博比一份小小的差事,」泰德告訴她,「他已經答應了……當然,如果你同意的話。」

泰德提到差事的時候,莉莎皺起眉頭,當泰德徵求她同意時,她的眉頭又舒展開來。她伸出手,很快地摸了一下博比的頭髮,這個動作很不尋常,博比睜大了眼睛。莉莎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眼睛始終盯著泰德的臉。博比明白,她不只是現在不信任泰德而已,而是很可能永遠都不信任他。「你想要他做哪一類的工作?」

「他想要我——」

「噓。」莉莎說,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泰德。

「我想請他偶爾在下午讀報紙給我聽。」泰德說,然後解釋他現在眼力大不如前了,要看清楚報紙上的小字一天比一天吃力。但是他想知道新聞事件的發展——這是非常有趣的時代,葛菲太太,你不覺得嗎?——他也想知道專欄里寫了些什麼,例如斯圖爾特·艾爾索普 、沃爾特·溫切爾 的專欄。當然,溫切爾喜歡談八卦,不過是有趣的八卦,對不對,葛菲太太?

博比一邊聽著,心裡愈來愈緊張,雖然從媽媽的表情和姿勢看來——甚至從她喝沙士的樣子看來——她相信泰德的話。這部分倒是沒有問題,但是如果泰德又恍神怎麼辦?萬一他又開始發獃,然後喋喋不休地說著關於穿黃外套的下等人或風箏尾巴吊在電話線上之類的話,而且一直茫然看著前方呢?

但是這樣的狀況並沒有發生。泰德最後說他也很想知道道奇隊的近況——尤其是威爾斯的表現——雖然整個球隊已經搬到洛杉磯了。他說這句話時,臉上流露出即使說真話有點丟臉、但他還是決心說真話的表情。博比覺得這招蠻不錯的。

「我想應該沒問題。」博比的媽媽說(博比覺得她似乎心不甘情不願的),「事實上,聽起來這是個好差事,我真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好差事。」

「我敢說你在工作上一定表現傑出,葛菲太太。」

莉莎臉上又露出那種「拍馬屁也沒用」的表情。「你得另外付錢,才能請他幫你玩拼字遊戲。」她說,然後站起身來,雖然博比不明白她的話,仍然感覺得到她是笑裡藏刀,就好像在棉花糖中暗藏一片碎玻璃一樣,他覺得十分震驚。她似乎想嘲笑泰德愈來愈差的眼力和智力,彷彿因為泰德對她的孩子很好而想傷害他。博比原本還因為騙了媽媽而感到羞愧,害怕會被她發現,現在卻覺得很高興……幾乎是不懷好意的高興,覺得她活該。「博比對拼字遊戲可是內行得很。」

泰德微笑著說:「一定的。」

「下樓去吧,博比,該讓巴樂廷根先生休息了。」

「但是——」

「對,我想躺下來休息一下,博比,我覺得頭有一點痛。很高興你喜歡《蠅王》這本書,如果你喜歡的話,明天就可以開始工作,你可以讀星期天的報紙給我聽。我可要警告你,這可是一大考驗。」

「好。」

媽媽已經走到泰德的房門外,博比跟在她後面,她又轉過身來,目光越過博比的頭頂看著泰德。「你們要不要乾脆到門廊那兒讀報?」她問,「新鮮空氣對你們兩個人都好,比待在擁擠的房間里好多了,而且如果我在客廳的話,也可以聽得到。」

博比覺得他們之間傳遞了某種訊息,不完全是心靈感應……但某種程度也算是心靈感應,是大人之間那種無聊的心照不宣。

「好主意,」泰德說,「就在前廊好了。午安,博比。午安,葛菲太太。」

博比幾乎脫口而出「再見,泰德」,但在最後一刻改成「再見,布羅廷根先生」。他往樓梯走去時,臉上勉強掛著一絲笑容,彷彿剛剛逃過一劫似的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他的媽媽卻還逗留在房門口。「巴樂廷根先生,你退休多久了?不介意我這麼問吧?」

博比原先幾乎已經斷定媽媽不是故意念錯泰德的姓,但是現在他改變主意了,她確實是故意的。她當然是故意的。

「三年。」他在煙灰缸里把香煙按熄,然後立刻點燃另一支香煙。

「您多大歲數了……六十八?」

「事實上,是六十六。」他的聲音仍然溫和而開朗,但博比覺得他其實不太喜歡被問到這些事情。「我提早兩年退休,因為健康的緣故。」

不要問他身體有什麼毛病,媽,博比在心裡暗自呻吟,千萬別問。

她沒問,反而問他在哈特福德做的是哪一類工作。

「會計,我在審計處做事。」

「博比和我原本猜你的工作可能和教育有關。會計!聽起來責任不小。」

泰德微笑,博比覺得那笑容有一點慘淡。「在那二十年當中,我用壞了三台計算器,如果那代表責任不小的話,葛菲太太,那麼確實如此——我很負責。斯威尼張開膝蓋,打字員機械式地放一張唱片到留聲機上。」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在沒有什麼意義的工作上。」

「如果你有個孩子要養、要給他東西吃、給他房子住、撫養他長大,那麼這份工作可能就變得很重要了。」她微抬下巴看著泰德,一副如果泰德想討論這件事,她隨時奉陪的樣子;如果他有興趣,兩人可以好好來場辯論。

幸好泰德一點都不想為這件事爭辯。「我想你說得對,葛菲太太,你的話完全正確。」

莉莎嘴角上揚,問泰德是不是真的這麼想,給他一個機會反悔。當泰德不再說什麼時,她露出微笑;勝利的微笑。博比很愛媽媽,但是他突然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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