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2

對於泰德的疑慮

書就好像幫浦一樣

甭做夢了

薩利中獎了

博比找到工作

下等人的蹤跡

接下來幾個星期,隨著夏天即將到來,天氣愈來愈暖和。莉莎下班回家的時候,常看到泰德坐在門廊上吞雲吐霧,有時候獨自一人,有時候和博比一起談書。卡蘿爾和薩利偶爾也在場,三個孩子在草地上傳球,而泰德則一邊抽煙,一邊看他們玩球。有時候會有其他孩子經過——丹尼·里弗斯帶著一架貼滿膠帶的木製滑翔機,愚蠢的弗朗西斯·厄特森用過長的腿蹬著踏板車前進,安傑拉·埃弗里和伊馮娜跑來問卡蘿爾想不想一起去伊馮娜家玩洋娃娃或扮護士——但大半時候都只有博比的好朋友薩利和卡蘿爾陪他玩。所有孩子都直呼布羅廷根先生為泰德,但是當博比解釋為什麼媽媽在家的時候,大家最好還是稱呼他布羅廷根先生時,泰德立刻表示同意。

至於博比的媽媽,她似乎就是沒辦法吐出「布羅廷根」這幾個字,她老是叫他「巴樂廷根」。不過她可能是故意的,媽媽對布羅廷根的看法倒是讓博比稍稍鬆了一口氣,他原本擔心媽媽對泰德的成見會和對埃弗斯老師的成見一樣深。媽媽第一眼看到埃弗斯老師就不喜歡她,沒來由地起了強烈的反感,整個學年都沒有說過她一句好話——埃弗斯老師的穿著很邋遢,埃弗斯老師染頭髮了,埃弗斯老師臉上的妝太濃了,如果埃弗斯老師膽敢碰他一根手指,最好趕快告訴媽媽,因為埃弗斯老師看起來就像喜歡對孩子又捏又戳的那種女人。有一次家長會中,埃弗斯老師告訴莉莎,博比每一科都念得很好,後來又舉行了四次家長會,媽媽都找借口不出席。

莉莎很容易對別人產生不易磨滅的成見,如果她認定你是「壞人」,那麼這句評語可能會深印在她腦海中,很難改變。如果埃弗斯老師從一輛燃燒的巴士中救出六個小孩,莉莎可能會嗤之以鼻,說那隻不過是因為他們可能欠了那凸眼老牛兩星期的牛奶錢。

泰德努力表示親善而不流於諂媚(其他人有時候會拍莉莎的馬屁,博比知道,有時候他自己也猛拍馬屁),而且還奏效了……但只是某種程度有效。有一次,泰德和博比的媽媽聊了幾乎有十分鐘之久,聊的是道奇隊連再見都不說一聲就搬到美國的另一端,真是太糟糕了,但是儘管他們都是道奇隊的球迷,兩人之間仍然激不起一絲火花,絕對不會變成好朋友。媽媽不喜歡布羅廷根,就如同她不喜歡埃弗斯老師一樣,不過還是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博比猜想他知道是怎麼回事,泰德搬來的那天早上,莉莎的眼神泄漏了她內心的想法。她不信任這個新房客。

原來,卡蘿爾也不信任泰德。「有時候,我懷疑他是不是在逃跑。」有一天早上,卡蘿爾和博比及薩利一起爬著坡往艾許大道走去時說。

他們之前玩了一小時傳球,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泰德聊天,現在三個人一起往冰激凌店走去。薩利有三毛錢,他要請客。他也帶了他的波露彈力球,現在正從褲袋裡掏出彈力球,很快就把球彈上彈下或往四面八方彈來彈去,啪—啪—啪。

「逃跑?你在開玩笑嗎?」博比覺得很驚訝。不過卡蘿爾對人的觀察很敏銳,連博比的媽媽都注意到了。有一天晚上,莉莎對博比說,那個女孩雖然長得不漂亮,卻把什麼都看在眼裡。

「把手舉起來,麥加里格爾!」薩利叫喊著。他把波露彈力球往手臂下一塞,整個人蹲下來發射手上的隱形槍,右嘴角往下一拉,從喉嚨深處發出「呃—呃—呃」的聲音。「要人沒有,要命一條!沒有人能從我手裡逃走!啊,我中彈了!」薩利手抓前胸轉了一圈,然後倒在康蘭太太的草坪上。

那位壞脾氣、七十五歲上下、女巫般的老太太大聲嚷著:「小鬼!你——小鬼!滾開,你會壓壞我的花的!」

薩利跌倒的地方周圍三米內根本沒有任何花圃,不過他立刻跳開,「對不起,康蘭太太。」

康蘭太太擺擺手,沒有搭腔,盯著三個孩子走開。

「關於泰德的事,你不是說真的吧?」博比問卡蘿爾。

「不是,」她說,「我猜不是,但……你有沒有見過他望著街上的樣子?」

「有啊,看起來好像在找什麼人,對不對?」

「或是在查看什麼。」卡蘿爾回答。

薩利又開始玩彈力球,紅色的球忽而往前、忽而往後。當他們經過艾許帝國戲院時,薩利停下來沒玩。電影院正在放映兩部碧姬·芭杜主演的片子,上面寫著:僅限成人觀賞,請出示駕照或出生證明,否則一概不準入內。一部是新片子,另外一部則是隨時可以墊檔的老片《上帝創造女人》,這部老片一再回放,就好像久治不愈、不時複發的咳嗽一樣。電影海報上,碧姬·芭杜的身上什麼也沒穿,只圍了一條毛巾,臉上掛著微笑。

「我媽媽說她是賤貨。」卡蘿爾說。

「如果她是賤貨,那麼我很樂意當收貨員。」薩利說,然後好像丑角那樣挑一挑眉毛。

「你認為她是賤貨嗎?」博比問卡蘿爾。

「我根本不太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他們從戲院門口售票亭的遮檐下走過(顧德洛太太——附近的小孩都叫她哥斯拉太太——用懷疑的目光透過玻璃窗盯著他們),卡蘿爾回過頭看看披著毛巾的碧姬·芭杜,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是好奇嗎?博比不確定。「她很漂亮,對不對?」

「是啊,我想是。」

「讓別人看到你身上什麼也沒穿,只圍一條毛巾,要很勇敢才成。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薩利走過戲院以後,就把碧姬·芭杜拋到腦後了,他問:「博比,泰德是打哪兒來的?」

「我不知道,他從來不談這件事。」

薩利點點頭,彷彿他早料到博比會這麼回答,然後又猛力拋著彈力球,忽上忽下,前後左右,啪—啪—啪。

五月的時候,博比的思緒開始轉移到放暑假這件事上。世界上最棒的事情莫過於薩利口中的「放大假」了。他可以花很多時間和朋友在步洛街和公園另一端的斯特林會館晃來晃去——暑假裡,他們可以在斯特林會館做很多事情,包括打棒球,還有每個星期去西黑文的巴塔哥尼亞海灘——他也可以有很多自己的時間,當然,還可以把很多時間花在閱讀上。不過他其實想要拿一部分時間來打工。他有一個罐子,上面註明「腳踏車基金」,現在罐子里存了七塊錢……但這不算什麼偉大的開始。照這樣的速度,恐怕等到尼克松當了兩年總統,他還沒有辦法騎腳踏車上學。

在暑假即將來臨的這段日子,泰德給了博比一本平裝書。「還記得我說過有的書既有好故事、寫作技巧也很棒嗎?」他問,「這本書就是其中之一,這是新朋友送你的遲來的生日禮物,至少我希望我們是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啊,謝了!」雖然博比的聲音聽起來很熱情,但他收下這本書時,其實有一點懷疑。他平常看到的平裝書封面都色彩艷麗而設計粗糙,文案則充滿性誘惑的意味,這本書卻很不一樣。封面近乎全白,只有角落的地方不起眼地畫了一群男孩圍成一圈站著。書名是《蠅王》。書名上方沒有任何煽情的文案,甚至連「這個故事將讓你永生難忘」這麼保守的文字都沒有。整本書看起來冷冷的,很不討喜,暗示書皮下的故事可能艱澀難懂。博比並不特別討厭艱澀的書,只要這些書是學校指定閱讀的書就無妨。但是他的看法是,看閑書的時候就應該挑些輕鬆的書來看——作者應該用盡心思讓讀者目不轉睛地讀下去,否則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呢?

博比開始翻書,泰德輕輕按住他的手,阻止他這樣做。「別這麼做,」他說,「就當是幫我一個忙,好嗎?」

博比困惑地看著他。

「我希望你能抱著探險的心情來讀這本書,不要帶著地圖,只要盡情探索書中的世界,然後畫出你自己的地圖。」

「但是,萬一我不喜歡這本書呢?」

泰德聳聳肩。「那就不要把它看完。書就像幫浦一樣,除非你先付出,否則它也不會給你任何東西。幫浦的價值在於打水,而你得用自己的力氣來壓幫浦的把手。你會這麼做,是因為你期待最後得到的會比原先付出的多……明白嗎?」

博比點點頭。

「如果打水打了半天卻一滴水也沒出來,你還會繼續打多久?」

「我猜,不會太久。」

「這本書有兩百頁厚,你可以先讀前面十分之一,也就是二十頁左右吧,我知道你的算術沒有閱讀好——如果你不喜歡這本書,如果到那時候,你的收穫還是沒有大於付出,那麼就把書放下別讀了吧!」

「我真希望學校老師也讓我們這麼做。」博比說。他想到老師規定他們背一首愛默生的詩,詩的開頭是:「滾滾河水拱橋畔……」薩利老愛叫愛默生為愛默餿。

「學校就不同了。」他們坐在泰德的廚房裡,望著外面庭院中怒放的花朵。旁邊的科隆尼街上,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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