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隨著多克離洛杉磯的市中心越來越近,霧霾也越來越濃,到後來連一個街口之外的地方都看不清了。所有人都把車前燈打開了,他記得在自己身後的某個地方,在海灘那邊,此刻依然是加州最有特色的燦爛晴天。他此行是要去拜訪艾德里安·普魯士,所以決定少抽點。這時他眼前突然升起了一個黑乎乎的隆起物,它有著金屬的灰白色光澤,大概有直布羅陀岩山 那麼大。多克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看到的一切。其他車輛在旁邊駛過,沒有別人注意到這個東西。他想到了索梯雷格提到的沉沒大陸,會不會是它又回來了,重新在洛杉磯那迷失的腹地中崛起呢?他懷疑假使它真的出現了,又有誰會注意到呢?這個城裡的人們只看得到那些他們一致同意去看見的東西。當他們在高速公路上開車上班時,他們相信的是電視,相信的是早上的報紙(有一半的人會讀報)。他們都夢想能變得聰明起來,夢想真相會讓他們自由。利莫里亞會給他們什麼好處呢?尤其當他們發現這個地方是昔日的家園,很久很久以前他們被放逐離開,現在早已記不得它了。

AP金融公司坐落在中南大街和一條廢棄的河溝之間。這裡曾是印第安人、流民和午夜酒吧里各色各樣買醉者的家園。公司建在一段看似空曠的街道上,周圍是老舊的鐵軌,在草叢間彎曲延伸,兩旁砌了磚牆作為遮攔。在大街兩旁,多克注意到有六七個年輕人,他們不是在溜達或者做事,而是全身緊張地擺著姿勢,彷彿在等待某個「稍息」命令的生效。好像他們在那裡就是要做這件事情,這是一個特別的動作,剩下的事情都不重要,因為別的東西都會由上帝、命運或因果報應去負責。

在公司前台有一個女人,她給多克的印象是剛剛打完了一場糟糕的離婚官司。她臉上的妝很濃,給她做頭髮的人應該是正在戒煙,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打理身上穿的迷你裙,就像是某個不知道該拿維多利亞式長禮服怎麼辦好的小明星。他本想說的是「你沒事吧」,結果還是告訴她自己要見艾德里安。

在艾德里安辦公室的牆上有一張裱起來的結婚照片,是很久以前在歐洲某地拍的。桌子上有塊吃了半邊的油炸麵包圈和一個紙咖啡杯,艾德里安坐在後面,默默地注視著多克。市中心悶熱渾濁的日光透過他身後的窗戶照射進來,這種光不可能來自任何穩定或者純粹的拂曉,因為那種光線模式更適合大局已定的情形,所謂的談判往往只是走個過場罷了。在這種光線下,很難看透任何人,更別提艾德里安·普魯士了。不過多克還是試了一下。

艾德里安有一頭銀色的短髮,偏分的髮際線上露出粉紅色的頭皮。如果不看頭髮,只是盯著他的臉看,多克發現他還是很年輕的,和青年人那種樂觀的樣子相差不多。可能是還沒到時候,也可能命中注定他永遠都不會變成那頭白髮所象徵的刻苦能幹的形象了。他穿著天藍色的針織西服,還配著軟塌塌的擺邊,手上戴著的勞力士「切利尼」系列款的手錶,儘管這表似乎沒有走,但他還是會不時看看它,以便讓來訪者知道他們浪費了他多少時間。

「你來這裡是因為帕克的事?等一會,這太狗血了——我記得你,你是佛瑞茲偵探所里的那個傢伙,在聖莫尼卡,對吧?我曾經把自己那個特別版的卡爾·亞斯崔斯基 球棒借給你,讓你去找一個欠著兒童贍養費不還的傢伙討錢,你追著他坐的『灰狗』長途汽車,最後把他從車上拽下來,但又不肯用棍子。」

「我當時就想解釋來著,這其實是因為我非常崇拜亞茲。」

「幹這一行的犯不著扯那些犢子。你最近混得如何?還是在幫人要債?或者當了神父?」

「私家偵探。」多克覺得沒有理由去隱瞞。

「他們居然給你發執照?」多克點了點頭。艾德里安笑了。「那是誰派你來的?你現在為誰工作呢?」

「就是胡打亂撞,」多克說,「花的都是我自己的時間。」

「回答錯誤。你覺得自己還剩下多少時間,孩子?」他又看了一下那塊不走的手錶。

「我正打算問你來著。」

「讓我打電話招呼合伙人過來一下。」門開了,徑直進來的那個人根本不管這個門是開著、關著或是鎖著。他正是帕克·比佛頓。

這看上去可不妙。「你好啊,帕克。」

「我認識你嗎?我不覺得啊。」

「你很像我曾經碰到過的一個人。我錯了。」

「你的錯,」帕克說,沖著艾德里安·普魯士,「我和……能有什麼關係啊?」他把腦袋斜對著多克。

「今天還有很多事呢,」艾德里安說完就出了門,「我對你們的事可一無所知哦。」

「終於就剩我們倆了。」多克說。

「記憶力不好有時候能幫忙,」帕克建議說。他坐在艾德里安的老闆椅上,卷了一根比正常尺寸更長的大麻,就多克的觀察,好像用的是E-Z牌寬捲紙。帕克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遞給多克。多克想都沒想就接過來抽。多克後來才知道,原來帕克經過多年的學習,已經在波義爾高地 的一所忍者學校掌握了所謂的「假吸」技巧,他可以讓自己和受害者吸同一根大麻煙,使多克麻痹大意,以為這根煙很安全,而其實裡面裝的「天使粉」 足以暈翻一頭大象,這顯然是派德藥廠 發明這種迷幻藥時的最初目的。

「迷幻藥能誘使你穿過一道門,」丹尼斯常說,「而天使粉可以打開這扇門,把你推進去,然後把門重重地關上,再合上鎖。」

過了一會,多克發現他和自己並排走在街上(也許是一條長走廊)。「嗨。」多克說。

「哇,」多克答道,「你就和鏡子里看上去一樣啊。」

「太好了,因為你看上去不像任何東西。哥們,你其實是隱身的!」一段經典難忘的嗑藥幻覺就此開始,雖然癮君子們多半記不住什麼事。這裡似乎有兩個多克,一個肉眼可見,他就相當於多克的身體,另一個隱而無形,代表了他的思想。據他的了解,這兩個多克斗得很兇,而且這種不和睦已經持續很久了。更糟糕的是,這一切還伴隨著麥克·科布為《大反彈》 (1969)寫的音樂,它可能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電影配樂。對兩個多克來說,幸運的是他們這些年來已經歷了足夠多這種意外的旅行,所以已經學會了一套有用的臆想症技巧。甚至在現如今,雖然多克會偶爾驚訝於一些惡作劇者的做法(如在看似正常的鼻吸瓶里放滿硝酸戊酯,或者某個面頰緋紅的小孩子請你咬一口用佩奧特仙人掌做的火炬冰淇淋),但他知道這種被下藥的恥辱可以幫助他,以及與他敵對的那個多克,安然渡過任何兇險的嗑藥反應。

至少直到現在還是如此。但這時,有個東西出現了,它也不算是憑空出現,而是來自某個邪惡無情的國度。它很高大,穿著袍子,長著碩大無比、惡氣騰騰的金色大獠牙,亮閃閃的眼睛打量著多克,這種方式既令他厭惡又似曾相識。「你可能已經猜到了,」它低聲說道,「我就是金獠牙。」

「你的意思是,這就像埃德加·胡佛『即』聯邦調查局?」

「不完全是……這名字來源於他們最恐懼的東西。我是不可思議的復仇力量,當他們黔驢技窮,而所有別的制裁手段都無效時,就會求助於我。」

「好吧,我能問你點事情嗎?」

「關於布拉特諾德博士?布拉特諾德博士遭遇不測是因為他在分攤盈利時使了詐,他的同黨們因此看不起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麼你實際上……應該怎麼說來著……」

「咬?用這些牙齒,」它猙獰地笑了一下,「刺進他脖子里?對。」

「哦。好吧。謝謝你澄清了這一點,獠牙先生。」

「哦,請叫我『金』。」

「他瘋了。」有人說道。

「我沒有。」多克抗議說。

「來,這個應該可以讓他冷靜下來,」接下來他發現一根針刺入了手臂,他自然而然地問了句,「這是什麼——」他還沒來得及說完就醒了,幸運的是沒有昏迷太久。他躺在一個房間里,手被銬到監獄式的鐵床上。

「——操!讓我換句話說,那大麻里裝的什麼?」

「感覺好點了嗎?」說話的是帕克,他用一種非常邪惡的方式斜眼看著多克,「我不知道你原來只是個周末勇士,只能去便宜地方喝點啤酒。」

多克不知道該如何答他,但很清楚的是帕克故意給他下了葯,給某人借口去注射鎮定劑,並把他搞到了這裡。這是哪裡?他覺得自己聽見周圍有海浪聲……也許是隔著屋樑聽到的。

「又是你,帕克?你太太怎麼樣?」

「誰告訴你這個的?」

「哦。發生什麼事了?」

「超醫學曾給她帶來了希望,要比你剛才吃的葯好。」

「你對她做了什麼,帕克?」

「我沒逼她任何事情。這他媽和你有什麼關係?」

「人們忘性多大啊。我就是為你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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