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按提托的說法,建於二戰後的「天命」賭場本身就代表了一場賭博,即認定北拉斯維加斯將成為未來的發展中心。然而,一切都在向南發展,拉斯維加斯大街以南就像拉斯維加斯大道一樣成為了傳奇,而像「天命」賭場這樣的地方就衰敗了。

沿著北拉斯維加斯大街行駛的這一道上,不斷迎面而來的是耀眼的燈光,最後才是一段接一段的黑暗,就像沙漠夜晚的微風。向後急閃而過的是停在路上的拖車和小木場,還有裝著空調的商鋪。拉斯維加斯上空的紅光漸漸褪色,彷彿進入了「歷史之外的一頁」(就像《打火石一家》 唱的那樣)。不久,在前方的馬路旁出現了一個亮著光的建築,雖然遠不及南方那種燈火通明。

「這塊兒就是個垃圾場啊,哥們。」提托把車開進大門,停在一個有傾水斜坡的門廊下面。因為光線昏暗,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到來,更別提去迎接他們。曾幾何時,這裡肯定有過千盞華燈,到處都是白熾燈、霓虹燈和熒光燈,但現在只有幾盞還亮著,因為現在的老闆負擔不起高額電費了,幾個不幸的業餘電工還試圖從民用電線上偷電來用,結果觸了電,被炸得粉碎。

「我們過一兩個小時就會回來,」提托說,「你不要惹太多麻煩,行嗎?你過來玩帶沒帶夠錢?阿道爾佛,給他個黑籌碼。」

「這可是一百美元,我不能——」

「求你了,」提托說,「我站在旁邊也會感到爽的。」

阿道爾佛遞過去一個圓籌碼。「這裡的人都拿這個付小費,」他聳了聳肩,「我們到現在為止都不知道收到了多少這種玩意。太他媽瘋狂了。」

多克下了車,順著一個拜占庭風格的拱廊溜達到樓底的遊戲大廳。裡面空間很大,但是髒兮兮的,赫然吊著個破舊不堪的枝形吊燈,下面是牌桌和賭博室,還有半地下的賭博區。這個巨大的吊燈已經要散架了,帶著股鬼魅之氣,假如它有情感的話,可能還會感到一種怨怒——燈泡早就報廢了,但卻無人更換,水晶垂飾有時突然就會掉下來,砸到牛仔的帽檐、人們的飲料,或是轉動的輪盤裡,發出刺耳的叮噹聲,像是在訴說自己的悲歡離合。屋子裡的所有東西都是東倒西歪。舊軸承帶著輪盤賭的轉盤,時慢時快地運動,毫無規律。經典款的三軸老虎機很久以前所設定的賠率在幸運路 以南是不為人知的,也許全世界都搞不清楚。這三根軸各自為陣地轉動,就像小鎮上的商人,有的朝著闊綽的獎金數額奔去,有的則給出一個慳吝的結果。地毯是那種皇家深紫色,這些年不知道被重新編整過多少次,上面有無數個煙頭燒過的印子,每次都把合成絨毛燒成一小坨塑料硬結。整個效果就像是在湖面上颳了一陣風。大廳地面要比外面的沙漠低十英尺,這就給賭場提供了天然的屏障,所以在這個巨大無形的空間里,涼氣並不完全來自空調。為了省電,空調在任何情況下設定的都是最低檔。

在柔暗的燈光下,稀稀落落的一些人走來走去,有燒烤廚師、輪胎銷售員、建築工人、眼科醫生、管籌碼的工作人員、換幣女郎、從豪華包間輪崗下班的警衛(他們被禁止在豪華包間參賭),還有年長的馴馬師(他們生逢這個人口眾多的高速交通時代,心儀的對象早就變成了F-100 和雪佛蘭「阿帕奇」)。他們來回走動,似乎是為了保持警惕心。這裡的飲料並不免費,但如果你會在真實生活中討好周圍的人,那麼這些飲料倒也不算貴。

多克要了一杯用柚子果汁兌成的瑪格麗塔酒,然後思維就進入發散狀態,開始在這家大賭場里逛來逛去,四處尋找帕克和艾納。這時,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走了過來,她穿著渦旋紋路的迷你裙,用的是人造絲面料,腳上穿著白色塑料靴。她說自己叫拉克。

「我不是個好打探隱私的人,不過我注意到您沒玩牌,只是在這轉來轉去。這意味著您要麼是個老江湖,來這裡有神秘使命,要麼只是個玩累了的騙子,來這裡找點便宜貨。」

「嘿,也許我是黑手黨。」

「鞋子不對。別那麼不相信我嘛,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我想說的是,凡是從洛杉磯過來的遊客,每個人肯定會很想來為米奇下注開賭。」

「這是……?」

拉克解釋說,「天命」賭坊提供一種遊戲賭博項目,你可以就新聞時事下注,譬如最近神秘失蹤的建築巨頭米奇·烏爾夫曼。「米奇在這個城裡算是小有名氣,所以我們搞了個限時競猜,賭他生還是死,或者按我們牌桌上的說法,過牌或者要牌。」

多克聳了下肩。「你讀我就像讀《先驅考察家報》 一樣,拉克。NCAA現在挑好運動員也不如你這樣仔細啊。」

「得了吧,」她動了動腦袋,「我是把你作為客人帶過去。我能夠拿到傭金。」

「天命」賭坊的體育競技類博彩區有自己獨立的雞尾酒吧台區,裝修用的是紫色麗光板,像金屬薄片一樣閃著光,這讓多克感覺像回了家。他們找了張桌子,要了杯冰凍邁泰雞尾酒 。

多克知道這行業大部分悲歌的輕快曲調和音域,但還是想看一眼樂譜。拉克似乎是在田納西的拉弗涅 長大,那個城市在納什維爾 旁邊。拉弗涅和拉斯維加斯除了首字母縮寫相同,而且連緯度也一樣。「實際上和亨德森 一樣,但我現在就和男朋友一起住在那兒。他是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的教授。他說美國人喜歡沿著緯度線遷徙。我的命運就是如此。我總是要朝著西前進。當看到胡佛大壩的剎那,我就第一次知道我是真的回家了。」

「你有沒有彈琴或者唱歌啥的,拉克?」

「你的意思是,既然我住在納什維爾附近,為什麼不去搞音樂呢 ?你試試,親愛的。你排隊的時間會把腳站斷的。」但是多克注意到她眼神里有一絲閃躲。

「我希望不會又來一個暗殺三連贏 。」說話的這個先生看上去就像老電影中的銀行家,穿著定做的西裝,每隻袖子上都開著一個紐扣孔,目的就是讓人知道這不是普通貨。拉克介紹說他叫法比安·法左。

「這位女士告訴我可以直接下注,賭米奇·烏爾夫曼是否還活著。」

「是的。如果你喜歡更加新奇的玩法,」法比安回答道,「我也許能推薦一種叫艾米·瑟姆珀·麥克菲爾遜 的賭法,這裡我們假定是米奇自導自演了綁架案。」

「我們怎麼可能證明這種事情的存在?」

法比安聳了聳肩。「沒有索要贖金的條子,然後他還活著出現了?聲稱有健忘症?而警察局長愛德·戴維斯連新聞發布會都不開一個?這些都可以證明。假如米奇是自己綁架自己,一賠一。如果他沒有,那就一百賠一。賠率高的話,要看索要贖金的條子上有多少個零,他是否出現,何時出現。我們可以白紙黑字寫下來,沒有寫下來的都不算,到時候就退錢,也無須擔心。」

好吧,多克自言自語說,好吧,好吧。這筆聰明的錢——他腦海中短暫地浮現出這樣一幅場景,百元美鈔戴著牛角眼鏡,讀著一本關於統計的書——出於它自己的理由(這個理由極好,但他還得好好調查一下),認為米奇會導演一場流亡歸來的頭條新聞。對這些精明的人們來說,這一切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但是,讓他們見鬼去吧。多克在自己口袋裡摸到了提托給的黑籌碼。「拿去,法左先生。我想玩賠率大的。」

在這一行當里,多克已經學會接受別人輕蔑的表情,但法比安這時的嗤之以鼻實在是讓人傷自尊。「我會去給你記下,很快的。」他搖著頭離開。

「你不至於這麼傻吧。」拉克撥弄著飲料中的小傘。

「哦,拉克,我們這些純真的嬉皮士總不可能對一切都憤世嫉俗吧?哪怕這關係到洛杉磯房地產商……」

法比安很快就回來了,態度完全變了。「您介意上樓去我辦公室坐一會嗎?需要核對一兩個細節。」

多克謹慎地擺了一下腿。是,小斯密斯手槍還在腳踝的槍套上。「一會兒見,拉克。」

「你小心點,親愛的。」

法比安·法左的辦公室居然很漂亮討喜,完全不像多克預計的那樣陰森恐怖。牆上掛著帶框的幼兒塗鴉作品,屋裡有株鱷梨樹,那是法比安1959年拿著個果核,種在一個標準大小的青豆罐頭瓶里,並一直養到現在。牆上還有幅很長的照片裝飾畫,上面是法比安和「耗子幫」 的合影,還有些臉看上去眼熟,像是在電視上的夜間電影頻道見過。弗蘭克·辛納屈玩鬧著把一根巨型古巴「科羅娜」雪茄塞到法比安嘴裡,而後者似乎半推半就。小薩米·戴維斯在和照片外的某個人高興地說笑。在迪恩·馬丁的下嘴唇上叼著根燃著的大麻(多克可以保證這大麻是倉促捲成的),他還揮舞著一瓶唐培里儂香檳王 。

法比安把多克的百元籌碼放到桌子上。「您別介意,不過您看上去像是個私家偵探,不過一般干這個的都穿膠鞋,您穿的卻是拖鞋。出於職業上的禮貌,我再給您一次機會來考慮這個關於米奇·烏爾夫曼的賭局。我想我們在這兒比較有隱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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