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多克打了幾個電話,然後抄近道,經伯班克和聖保拉,在午飯之前剛好到奧哈伊的出口。有很多標誌都指向去克里斯基羅頓研究所的路。這個收費高昂的精神病院坐落在距離克羅托納山 很近的地方,正好可以利用此處更有名氣的精神修鍊場所,就像神秘的「內心學校」和「玫瑰十字會」 。主樓是一幢紅瓦灰牆的教會復興風格的房子,四周是一百英畝的果園和牧場,還有懸鈴木樹林。在正門,多克見到一些長發的服務員,身著飄舞的長袍,肩套裡面塞的都是斯密斯手槍。

「拉里·斯波特羅。我有預約。」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兄弟。」

「當然,搜吧。我沒帶傢伙,手上也沒握武器。」按規定,他把車停在門口的停車場,然後等研究所的擺渡巴士帶他去主樓。在門口有個牌子,上面寫著「時髦即正常」。

多克今天穿著一件愛德華時代風格的夾克和喇叭褲,戴的棕色墨鏡已經過時了,看上去不是很搭。他嘴上的鬍鬚剪得一絲不苟,就像在夜場電影里常見的男主角。頭髮用「百利」髮膠弄成大背頭的效果,還貼著長長的連鬢鬍子。所有這些都透露出他只是一個坑蒙拐騙的掮客,隱約有點焦急,不像是能付得起此處要價的人。從大家的反應來看,他這身行頭似乎起到了效果。

「我們正打算去吃午飯,」副所長施雷普萊醫生額頭前擠出幾排皺紋,用虛假的同情口吻說道,「和我們一道吧?吃完後我們可以帶你參觀一下設施。」

施雷普萊醫生是一個虛與委蛇之人,他的這種品質你常常可以在那些兜售鋁牆板和紗門的推銷員身上看到,這類人都經歷了某種創傷(如婚姻或刑事訴訟),以至於永遠失去了寬容之心,所以他現在得求著自己的潛在顧客,讓人們不要注意自己性格上那些諱莫如深的缺陷。

他們在行政人員休息室用午餐時,桌邊站的服務生是醫院病人,似乎是在靠打工來補齊住院費。「謝謝你,金博利。今天你的手穩如磐石啊。」

「很高興您注意到了,施雷普萊醫生。還要湯嗎?」

多克正要用叉子把一堆叫不上名的蔬菜塞到嘴裡,突然想到了個問題:假如在這裡工作的人是精神病患者,那麼在廚房的人呢?那可是遠離公共視線之外的啊。也許同樣是由病人在做菜?

「斯波特羅先生,嘗嘗這個白詩南葡萄酒?這是我們自己的葡萄園裡產的。」多克開始聽他父親利奧說過,後來逛超市時又進一步了解了這個法語詞「blanc」,知道它是「白」的意思,而且加利福尼亞的白人似乎至少要比他眼前這個變幻的黃色更加白一些。他偷瞥了一眼商標,發現其成分介紹長達好幾行,而且後面還有個括弧,寫著「背面接續」。但是每當他裝得若無其事想看背面的商標時,就會有人瞪著他,有時甚至把瓶子直接拿走,將商標那一側轉到他看不見的方向。

「你……以前來過我們這兒吧?」其中一個精神病醫生說道,「我曾經見過你。」

「我是第一次來這裡。正常情況下我絕少去南加州的南部。」

「那非正常情況下呢?」施雷普萊醫生笑道。

「什麼?」

「我只是想說,既然灣區有那麼多好醫院,為什麼還要費勁跑這麼遠來我們這裡?」桌旁的其他人都往前傾了一下,彷彿對多克的回答很感興趣。

是時候拋出一些他曾經和索梯雷格演練過的談資了。「我相信,」多克真誠地說道,「正如人體內可以找到代表能量中心的七輪 一樣,地球上也有這樣的特殊地點,那裡是精神力量的彙集點,當然你也可以說是蒙恩之所。奧哈伊,僅僅憑藉克里希那穆提先生 一人之力,就足以成為這個星球受神祇庇護的七輪之一。很遺憾的是,舊金山或者它周圍的那些地方都不屬此列。」

在沉默了一陣子之後,有人說道:「你的意思是……胡桃溪 ……並非一個能量中心?」這引來了同事們的點頭和嗤笑。

「這是宗教方面的事。」施雷普萊醫生推測道。他試圖在餐桌上恢複那種專業氛圍,雖然並不清楚這種專業指的是什麼。

吃完午飯後,多克走馬觀花地參觀了宿舍和員工休息室,裡面配備有電視和一家設施齊全的酒吧,還有知覺麻痹水箱 、奧林匹克運動會標準大小的泳池,以及用於攀岩的石頭牆。

「這裡面是什麼?」多克盡量用一種隨意的好奇口吻問道。

「這是一棟新的附屬樓,用來安置我們那些不聽話的病患,」施雷普萊醫生說,「現在還沒有投入使用,但很快就會成為我們全院引以為傲的資本。如果你想的話,可以進去看看,不過裡面其實沒什麼東西。」他打開其中一扇門,在門廊內多克看到張宣傳照,和他在烏爾夫曼家看到的一模一樣:照片上,斯隆坐在鏟土機里,遞出一張超大的支票。他盡量走近,重新掃了一眼這張照片。這次,他發現照片上似乎並沒有米奇本人。雖然多克現在看不見米奇,但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認為他就在附近的某處。米奇也許呆在一個奇怪的未知空間里,就連住在那裡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在相框之內或之外,也許有另一個米奇,但他並不像那個拿著大支票的女人,因為這個女人只是作為某種版本的斯隆而存在;他可能已經被改變了——多克打了個冷戰——精神乃至肉體都更改過了。過了這個門廊,他能看見一條很長的走廊,兩邊都是同樣不帶鎖把手的門,漸漸隱沒在金屬的暗影下。在大門被關上之前,多克剛好看到一塊鑲在牆上的大理石,上面寫著:由克里斯基羅頓的忠實朋友無私慷慨捐建。

如果說斯隆拿米奇的錢去捐贈精神病院,為什麼不公開承認呢?為什麼要匿名呢?

「很好。」多克說。

「來,我們看看外面。」

他們來到外面的操場,多克透過薄霧能看見一些桉樹、帶列柱的散步小道、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寺院、用白色大理石做的外牆,此外還有噴泉,裡面引的是溫泉水。一切看上去都像是舊式彩色電影中繪上畫的玻璃蒙板 。那些闊綽的精神病患者和他們的扈從在遠處不時走來走去。正如里特姨媽講過的,這裡有很多改造工程在進行。做景觀美化的工人將一大堆陶土花盆滑著弧線拋送到半空,同伴則乾淨利落地接住。建築工人一邊聽著卡車收音機里那激進的酸性搖滾 ,一邊和著拍子在那裡釘東西。鋪路工用鐵鍬將表層黑色硬土鏟走,然後用滾子將之碾平。

這裡還有網球場、游泳池和戶外排球場。據施雷普萊醫生說,禪園是從日本京都運過來的,在這裡按原樣重新組裝,每一粒白沙和每一塊帶紋路的石頭都原汁原味。禪園附近有一座禮鍾,旁邊是個蔭蔽的涼亭。多克覺得它的樣子有點古怪,就像是某本古代禁書中的鋼版雕刻畫,他彷彿聽到了這本書中傳出來的集體吟唱聲。「這是高級治療小組,」施雷普萊說。他帶著多克走到一處隱蔽的旋轉樓梯,下到一個潮濕昏暗的人工洞穴里。氣溫一下子低了二十華氏度。在濕漉漉的走廊里,吟唱聲變得越來越大了。施雷普萊帶著多克進到一個隔音的房間,裡面裝著單面鏡。在地下室那和水族箱里的淤泥一樣墨綠的暗影下,多克立刻在一幫穿著袍子跪在地上的人當中認出了科伊·哈林根。

哎,這算咋回事?

後來多克發現,這裡還有其他讓他似曾相識的臉。一個保安斜倚在觀察窗邊,顯然是他把這些病人帶到這裡,現在等著把他們帶回去。他打發時間的辦法很老套了,就是捲起自己的領帶,用下巴壓一分鐘,然後抬起下巴,讓領帶重新展開。這樣能玩上好幾個小時。多克起初沒有注意到這條領帶,直到後來盯著它看了一會,然後他喊了一句(也許是在腦海里喊,也許是真的喊出聲音了,他不確定究竟是怎樣):真見鬼!原來這個打手戴的這條領帶恰好就是米奇·烏爾夫曼定製的特別款——事實上,它正是多克在米奇的衣櫥里沒能找到的那條,那條手繪有莎斯塔的領帶。假如多克此刻真的有心情琢磨這幅畫,那麼她在上面擺出的屈服姿勢足以讓前男友心碎。當多克的思緒回到現在時,施雷普萊醫生正在做總結髮言,並問多克是否還有問題。

事實上,有好幾個問題呢。

多克至少想對這個窗邊的保安提幾句這樣的話:「嘿,你在那兒玩弄的可是我從前的女人。」但這樣做有何明智之處呢?世界已經被拆解了,這裡的所有人都以各種方式來欺騙你,正如沙吉說的那樣,現在再想離開這裡已經太晚了,史酷比。

多克帶著一大堆申請表格和醫院介紹,坐上穿梭巴士回到了大門口。路過那個古怪的涼亭時,有個乘客上了車,此人正是科伊·哈林根。他穿著帶帽兜的袍子,做著啞語手勢,其中一個意思是「跟我一道下車」。

他們在閃避球 球場下了車。這裡正在進行某個地區級賽事的全院淘汰賽,很多穿著T恤的人在那邊尖叫,雖然並不完全和比賽本身有關。沒有人注意到科伊和多克。

「來,穿上這個。」這是一件周圍的人都會穿的帶帽兜的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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