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多克辦公室的門口躺著一張明信片,是從某個太平洋上他聽都沒聽過的海島上寄來的。這個島的名字里有很多母音。郵戳上面寫的是法文,首字母簽名的是一個當地的郵差,旁邊還註明了「courier par lance-coco」。通過法語字典,他推斷它很可能表示某種與椰子殼有關的郵件彈射發送方式,也許因為有無法靠近的暗礁,人們就得這麼送信。卡上沒有署名,但他知道是莎斯塔寄來的。

「我希望你能看到這些海浪。在這種地方你能聽到一個來自別處的聲音,告訴你你註定要來這裡。還記得玩顯靈板 的那天嗎?我很懷念那段日子,也想你。我希望很多事情會是不同的……一切不應該是這樣的,多克。我很難過。」

也許她是這樣感覺的,可說不定又並非如此。那個顯靈板是怎麼回事?多克開始在自己的記憶垃圾堆里翻找。哦……哦,對啊,隱約地……那是在一個沒有毒品可以解饞的漫長歲月,大家都搞不到毒品,每個人都很抓狂,精神恍惚。人們把感冒膠囊打開,不辭辛苦地將裡面的幾千顆小葯珠按照顏色進行分類,因為他們相信每一種顏色都代表了不同的顛茄生物鹼,如果服用劑量足夠大的話,也可以讓人爽起來。他們還吸食肉豆蔻,將滴眼液和廉價的酒混在一起喝,吃整包的牽牛花籽,儘管有傳聞說種子公司將這些花籽外面裹上了某種化學物質,能導致人的嘔吐。大家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有一天,多克和莎斯塔在索梯雷格的家裡玩,她提到了自己的這個顯靈板。多克靈機一動。「嘿!你認為它會知道哪裡能買到貨嗎?」索梯雷格揚起眉毛,聳了一下肩膀,但卻揮手指了一下那個板,意思是你可以試試。通常人們會懷疑,你如何能確定不是別人在故意移動那個心形占板,使得看上去就像是有來自靈界的訊息?「很簡單,」索梯雷格說,「全由你一個人做就好了。」多克按照她的指示,小心地深呼吸,讓自己進入空靈的狀態,手指尖則儘可能輕地放在占板上。「現在,提出你的要求,看看會發生什麼。」

「很好,」多克說,「嘿——我在哪裡可以找到毒品,夥計?你知道,我要那種好貨。」這個板子像野兔一樣跳了起來,開始拼寫一個位於日落大道上靠近佛蒙特東街的地址,速度快得讓莎斯塔差點沒記下來。它甚至還告訴了一個電話號碼,多克立刻撥了過去。「你好,癮君子,」一個女人溫柔地說道,「我們有你要的任何東西,記住——你來得越快,能給你剩下的東西就越多。」

「啊,請問我是在和誰通話?你好?喂!」多克看了一下聽筒,很困惑,「她剛剛掛斷了。」

「也許就是錄音,」索梯雷格說,「你難道沒聽出她是在大聲對你說『離遠點!我是警察的陷阱』?」

「你願意跟我們過去,幫我們擺平麻煩嗎?」

她看上去滿腹狐疑。「我現在必須告誡你,這也許什麼都不是。你看,顯靈板的問題是——」

但是多克和莎斯塔已經出了門,開車駛上了坑坑窪窪的羅斯克蘭斯大道。天空萬里無雲,陽光明媚,就像你在電視警匪片中通常看到的那樣,甚至連桉樹的樹蔭都沒有,因為這些樹最近被修剪過了。KHJ電台正在放「托米·詹姆斯&熊德爾斯」 樂隊的多曲聯播,也就是沒有商業廣告的意思。還有什麼比這更吉利的呢?

甚至在他們到達機場之前,光線就開始變得奇怪起來。太陽消失在每分鐘愈來愈厚的雲層之後。在油泵穿過的小山上,雨滴已經開始飄落。等多克和莎斯塔到達拉布雷亞時,他們正趕上一場並不算猛烈的瓢潑大雨。這天氣未免太不正常了。在前方的帕薩迪納上空已經聚攏了一片黑雲,不是灰黑色的,而是午夜的那種黑色,像瀝青坑一樣黑,像尚未為世人見識的地獄一般黑。閃電開始划過洛杉磯盆地的上空,有時是單獨一道閃電,有時是一組,接下來則是深沉如世界末日一般的轟鳴雷聲。儘管還是中午,所有人都把車頭燈打開了。雨水從好萊塢山上沖刷下來,卷裹著泥漿、枝椏,以及很多輕型的交通工具,一直滾到山下的平原。多克和莎斯塔花了好幾個小時來避開山體滑坡和交通堵塞事故,最後才終於找到這個冥冥中啟示的毒販地址。這地方其實是個空的停車場,裡面挖了很大一個坑,兩邊分別是自助洗衣店和鮮果汁店(外加洗車服務),都關著門。在濃厚的霧氣和瓢潑的大雨中,你甚至都看不清洞的對面有什麼。

「喂,我還以為這周圍會有很多毒品呢。」

待到多克後來回到海灘邊的住處,才知道索梯雷格當時是要向他解釋顯靈板的問題。在多克擰乾襪子,四處找著吹風機時,索梯雷格告訴他,在我們身邊總有一些淘氣的精靈鬼怪,他們恰好橫跨了陰陽兩界,無法被人類所感知。這些小壞蛋以捉弄人為樂,喜歡戲耍那些仍然執著於深重而可悲的人類慾望的傢伙。「當然!」他們的態度是,「你想要毒品?那給你毒品,你這個傻逼。」

多克和莎斯塔把車停在這個長方形的空地邊上,看著這個泥水盪子的邊緣不時滑落的碎土。過了一會,這一切轉了九十度。至少在多克看來,這個水坑就像是通往別處的門道,像某個巨大濕潤的廟宇入口。雨水敲打著車頂,電閃雷鳴不時打斷多克關於一條河的思緒。這條河與它經過的這個鎮同名,很久以前就因為開掘運河和引流而乾涸,相當於匿名地告知天下,那貪婪之罪有多麼可怕……他想像這個坑窪再次被水注滿,漫過水泥外沿,然後那些許久以來一直被禁止在此流淌的水現在開始無情地報復,很快就填滿了乾枯的河床,淹沒那些平房。所有後院的游泳池也都注滿了水,水漫到大街小巷。所有這些預示著因果報應的澤國景象連接在一起,而此時雨水繼續瓢潑而下,陸地消失了,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內陸海,成為了太平洋的延伸。

在這封用椰子殼拋寄的明信片里,莎斯塔得顧及篇幅,選擇話題。可有趣的是,她偏偏選了這個雨天來談論。那次經歷一直在多克心中縈繞,雖然它發生在他們分手前不久。那時,她心思已經不在這裡了,多克注意到了這個變化,但卻未加阻攔。儘管如此,他們依然像在露天影院的孩子,很快就瘋狂地粘在一起親熱,熱氣升騰到車窗玻璃上,把坐墊都打濕了。至少在那時那刻,他們可以暫時不去想未來究竟會如何。

回到海灘時,雨還在下。而在山上,每天都有不動產的某一部分滑向山下。保險銷售員把「百利」髮乳弄到了衣領裡面,空姐發現根本不可能用她們在遙遠的免稅店買的摩絲來定型頭髮,甚至用上半加侖也維持不了一個時髦的小卷。戈蒂塔海灘那些被白蟻侵蝕的房屋都變得和濕海綿一般,管道工被緊急召來擠壓房樑柱子,而他們滿腦子惦記著的卻是自己在棕櫚泉的冬季度假屋。人們甚至在清醒的時候也開始變得瘋狂。某個狂熱傢伙自稱是「披頭士」樂隊的喬治·哈里森,他試圖劫持一艘「固特異」飛艇 。這個飛艇冬天的時候都停靠在海港高速和聖地亞哥高速的路口。此人駕著飛艇飛向科羅拉多的阿斯彭 ,而且是在雨里。

雨對於索梯雷格有一種特別的影響,她又開始糾結於利莫里亞和它那富於悲劇色彩的最後歲月。

「你前世生活在那裡。」多克揣測道。

「我夢見過它,多克。有時候我醒來時非常確信。斯拜克也有那種感覺。也許都是這場雨的緣故,但是我們開始做同樣的夢。我們找不到返回利莫里亞的路,所以它就回來找我們。它從海里升起——『嗨,雷格,嗨,斯拜克,好久了,不是嗎……』」

「它和你們說話?」

「我不知道。它不單單是一個地方。」

多克現在把莎斯塔的明信片翻過來,注視著前面的圖。這是一張攝於水下的照片,上面是某個古代城市的廢墟——斷裂的柱子和拱頂,坍塌的護牆。水顯得異常清澈,似乎散發出一種明亮的藍綠色光輝。魚(多克猜應該是熱帶魚)在水裡游來游去。看上去都顯得那麼熟悉。他想找照片的致謝信息、版權日期和出處。結果沒有。他卷了一根大麻,點上火,開始了思索。這肯定是來自太平洋某個他念不出名字的島嶼附近的信息。

他決定回去再探訪一下這個顯靈板昭告的地址。它是尋找毒品之途上的經典傷心地,已經永遠進入了多克的記憶里。丹尼斯也跟著一起去,算做幫手。

地面上的那個洞已經沒有了,在原址建起了一棟形狀古怪的未來風格建築。從前面看,你也許起初會把它當做某種宗教結構的東西,圓錐形的,又滑又細,就像是教堂的尖頂,但又不盡相同。建這個東西的人也一定有相當寬裕的預算,因為外面整個都用金葉覆蓋著。然後多克又注意到,這個尖頂形狀的房子從街上看還有弧線。他沿著街道又走遠了一點,回頭再看它的側景。當他看到這條弧線有多麼奇特,而那個頂頭的尖尖有多麼鋒利時,他終於恍然大悟。啊!根據老洛杉磯那些異想天開的建築傳統,這個六層樓高的房子應該是按照金獠牙的樣子來設計的!

「丹尼斯,我要四處去看看。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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