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克決定換上職業造型。他將頭髮向後紮成馬尾辮,然後用發卡固定住。後來他才想起來,這個皮發卡是莎斯塔送給他的。他在辮子上戴了一頂黑色的老式軟氈帽,然後把卡帶式錄音機掛在肩膀上。從鏡子里看上去他還挺像那碼事的。這個下午,他要假裝成地下樂迷雜誌《石頭轉盤》的音樂記者,去多班加拜訪「衝浪板」樂隊。丹尼斯扮成攝影師,也一起去。丹尼斯穿的T恤上有米開朗琪羅那幅壁畫《亞當誕生》里的熟悉場景——上帝向亞當伸出手去,幾乎就要觸到對方——只是在這個版本中,上帝遞過去的是一根點著的大麻煙。

去多班加的一路上,收音機正在放「超級衝浪」樂隊的歌曲聯播,居然都是不插播廣告的,這倒是很奇怪的事。多克後來才意識到,那些願意聽完這些歌的人不可能屬於廣告商所了解的任何一類消費人群。這些東西就是音樂教師的夢魘——重疊的藍調和弦,恐怖的單弦「音調」,絕望的人聲效果。在這些變態白人瘋狂發泄的間隙,如果電台那邊心情好,會偶爾放點別的——「垃圾人」樂隊唱的《管路》和《衝浪鳥》、「約翰尼和颶風」樂隊的《竹》、「艾迪和做秀人」樂隊的單曲、「貝爾·埃爾斯」樂隊、「好萊塢撒克遜人」樂隊,還有「奧林匹克」樂隊。這些都是多克童年的摯愛,他從來都不會聽膩的。

「他們什麼時候會放《龍舌蘭酒》?」丹尼斯總是嘀咕著。一直到他們開到「衝浪板」樂隊租的大宅前,這首歌終於來了,西班牙式的曲風,加上弗拉門戈風格的翻滾鼓點;那些開低底盤轎車的西裔青年喜歡搞這種音樂,他們是衝浪者的死對頭。「《龍舌蘭酒》!」丹尼斯尖叫起來,這時他們的車剛好開進最後一個空餘的停車位。

這幢房子原先屬於四十年代一位頗受歡迎的南方佬演員,現在由某個唱片公司總裁(此人曾經當過貝斯手)租給「衝浪板」樂隊住。根據某些時尚觀察家的看法,這件事進一步證明了好萊塢的沒落(如果不是全世界的話)。

兩個分別叫波蒂和辛尼亞的女粉絲拿著花環(其實是愛珠),像夏威夷機場的姑娘們一樣,走過來給多克和丹尼斯套在脖子上,然後帶他們去參觀這個地方。若換了個沒啥好脾氣的人,看到這裡也許立刻就會想,哦,那些一夜暴富的人才會把住的地方搞成這種德性。但是多克認為,這取決於你如何定義奢侈。因為工作需要,他這些年曾經去過洛杉磯的幾處豪宅。很快他就發現,那些裝修奢華的地方往往沒有什麼時尚感。基本上可以說,越有錢的人家裝修越惡俗。雖然「衝浪板」樂隊目前為止沒怎麼破壞這裡的裝潢,但當多克看到用夏威夷古董衝浪板做的咖啡桌時還是頗有疑慮,不過他後來又發現,只要把桌子腳卸下來,那東西就復原為一塊可以用的衝浪板了。因為有些巧妙的拓寬設計,這裡的很多衣櫃都不僅僅是進入式的,甚至連車都可以開進去。衣櫃里裝滿了來自過去和未來世界的戲服,很多都是從卡爾弗市搞來的,幾個月前米高梅公司在那裡搞過一次大規模的資產拍賣。比弗利山的朱根森食品店每天都會用卡車運來供二三十人吃的飯菜。這裡還有專門用來吸毒的房間,裡面有葛飾北齋那幅著名的《神奈川海邊巨浪》 的巨型複製品,用玻璃絲做出來的三維效果,浪頭從牆一直伸到天花板,再伸到對面牆上,製造出一塊水沫遮蔽下的隱秘空間,當人置身其中時,頭上永遠高懸著那個魔鬼。雖然這不時會讓參觀者嚇破膽,以至於連大麻都不敢抽,不過「衝浪板」樂隊倒不會有事,他們不是在過去衝浪朋克的年代長大,那時的人把每一小點毒品都看得很重,對毒品永遠都是那麼貪婪。

從外面那個陽台可以看到峽谷對面的風景,穿著短裙子的長髮美女在日光下四處走動,有的在照料種的大麻植物,有的推著餐車,裡面的大盤子上儘是些吃的喝的,還有抽的東西。一些狗在跑來跑去,有的貌似平靜,有的坐立不安。在過去的半個小時里,雖然你每次把一塊普通的石頭越扔越遠,但它們都會給你把扔出去的石頭撿回來。(「它嗑完葯正爽著呢,哥們。」)不時會有人看不過眼,便和這些拿迷幻藥喂狗然後尋開心的傢伙爭執起來。

多克無數次地想,在每一支這樣的樂隊背後,其實都有成百上千的其他樂隊(就像他表弟的「啤酒」樂隊),他們註定要寂寂無名,卻信仰搖滾的不朽,並藉此獲得鬥志。他們依靠的是毒品、勇氣、兄弟姐妹之情和樂觀精神。「衝浪板」樂隊雖然保持了自己的和聲整體,即兩個傳統的吉他手、貝斯手、鼓手,外加管樂,但成員方面經常換人,只有細心的音樂史學家才弄得清楚誰是誰,或誰曾經是哪個位置。不過這一點並不重要,因為樂隊到目前為止已經差不多成為一個品牌,早已不是當年那群初玩衝浪的小毛頭了。他們當年要麼是血親,要麼就是姻親,常常一伙人光著腳大搖大擺走進費爾法克斯的康托餐廳,整宿地吃著百吉餅,無所事事地呆著,唯恐和某個搖滾明星的保鏢發生什麼衝突。這家餐館原本對嬉皮士很友好,但日子久了也越來越擔心會惹來官司或保險糾紛,所以就開始貼出告示,要求顧客必須穿鞋子。「衝浪板」樂隊於是就跑到長灘一家文身店,在腳背和腳踝上文了涼鞋帶。這種伎倆倒是騙了餐廳經理一陣子,但後來樂隊又改到更西邊的高級場所去玩。所以有那麼幾年,你可以通過觀察他們腳上畫的涼鞋來判斷此人是不是樂隊最早的成員。

約莫一周來,「衝浪板」樂隊的座上賓包括「葡萄乾布丁」,這是一支從英國過來訪問的樂隊,本地那些偏愛安靜曲風的電台有時會播播他們的音樂。這個樂隊常常在演出時沉默,據說人們以為這些樂手一齊犯了腦病,於是打電話叫救護車,可其實樂隊只是在做全體休止。今天,他們穿著寬凸條紋燈芯絨外套,衣服顏色有點怪,是發亮的金褐色。他們精確的幾何式髮型看上去很誇張,是在東倫敦的科恩美容美髮店裡弄的。維達爾·沙宣曾經在那個店裡實習過。每個星期,這些小夥子擠進一輛小巴士,拿到每周的大麻,然後被帶到這裡坐成一排。他們一邊嬉笑著翻看《饒舌》和《女王》的過期雜誌,一邊被理髮師剪成非對稱的髮型。上周,主唱實際上已經決定正式把自己改名為「不對稱鮑勃」,因為在弄了三個小時的蘑菇毒品實驗後,浴室的鏡子顯示他的臉實際上左右不同,表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

「他們每個房間都裝了電視!」丹尼斯激動地彙報道,「而且,你可以用這些遙控器來換頻道,甚至不用離開沙發!」

多克看了一眼。這些控制盒是最近發明的,有錢人家才用得起。它們體積很大,做工粗糙,彷彿和蘇聯音響設備的設計同出一門。你需要用力觸碰才能操作它們,有時候甚至得雙手並用。按了以後,你就會感覺到它們嗡嗡響,因為裡面用的是高頻聲波。這種設備會讓屋子裡大多數狗都發瘋,除了米日納。她是一隻硬毛狗,歲數比較大,聽力也不太好,放所有節目時她都能夠耐心地躺在那裡,等某個狗糧廣告出現。大概她具有狗的第六感,每次當這個廣告還差一分鐘就要在電視上播出時,她就能感覺到。當廣告播完後,她會把腦袋對著附近任何一個人,用力地點頭。起初人們以為這表示她想吃晚飯或者至少吃點零食,但似乎她的舉動更像是一種社交姿態,還附帶台詞——「挺不錯的,是吧?」

此時的她正躺在一個房間里,燈沒開,不知道裡面有多大,但能聞到大麻和廣藿香油的味道。她和幾個「衝浪板」和「葡萄乾布丁」樂隊的人一起看《黑影》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隨從。剩下的人都在屋裡別的地方忙活,有的為了滿足樂隊成員的突發奇想而去做油炸奶油蛋糕,有的在用熨衣板相互熨頭髮以保持某種冥想造型,有的則在翻閱粉絲雜誌,並拿著多用小刀把所有提到衝浪樂對手的地方摳下來。

此時,這部關於科林斯家族傳奇的電視劇正演到「平行時間」這段情節,它讓全國觀眾都大惑不解,甚至連頭腦清醒的人也是如此。然而,很多嗑藥的人反而很容易跟上此處的情節。基本而言,就是由同樣的演員分飾兩角,但如果你入戲太深,就可能忘記這些人其實是演員。

過了一會,多克開始有點坐立不安,因為看電視的這幫人實在是太專註了。他覺得如果有人去把電視遙控器的關閉鍵按一下,那麼這一房間如痴如醉的人肯定全都會受到腦部重創。很走運的是,他剛好坐在門口,所以就悄悄趁人不注意溜了出來。他在這裡還沒見過科伊·哈林根,估計現在正是去四處打探的好時機。

他開始在這所古老的大宅里四處遊盪。太陽已經下山了,女粉絲們短暫地碰了個頭,然後轉入夜間模式。丹尼斯跑來跑去給女孩們拍照,就像一條追著公園鴿子咬的狗。女孩們不得不散開,嘴裡發出不耐煩的嗔怪聲。不時會有警衛模樣的人在這裡出現,四處檢查。從樓上的窗戶傳來了「葡萄乾布丁」鍵盤手斯梅德利的聲音,他正在用Farfisa電子琴 做哈農鍵盤指法練習。這架電子琴是那種小的多合一款式,是「平克·弗洛伊德」 樂隊的理查德·懷特推薦他買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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