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克出門開上了高速公路。往東的車道上擠滿了各種車輛,有印著抖動的渦旋紋的大眾巴士,有塗底漆的街車款「Hemi」 ,有用真正的迪爾波恩 松木做鑲板的旅行車,有電視明星開的保時捷,有載著牙醫去搞婚外情的卡迪拉克,有沒窗戶的麵包車(年輕人正在裡面上演著可怕的青春劇),有帶床墊的皮卡(裡面坐滿了從聖華金來的農村表兄妹)。這些車行駛在一起,開往那片全是房子、看不見地平線的廣袤土地。車流的上方是高壓輸電線,每個人的收音機都對著同樣幾個調幅電台。天空的顏色就像兌過水的牛奶,照射著白色強光的太陽不時隱沒到霧霾里,彷彿太陽就是似有若無的存在物。在這樣的光照下,你開始懷疑那種被稱為「迷幻」的東西是否還有可能發生,或者——該死!——北邊此刻發生的這一切難道是真實的嗎?

從阿特希亞開始,多克在路標的指引下來到「峽景地產 & 邁克爾·烏爾夫曼創意」。那些想買房的當地夫婦看起屋村 來總是沒完沒了(里特姨媽愛管大部分這種她認識的房子叫OPPOS )。在擋風玻璃的邊上,不時有一些黑皮膚的行人映入多克的眼帘。他們一定像塔里克那樣困惑,或許也在尋找自己過去的街區,尋找他們曾日復一日寄居過的房間。這些東西曾經如空間的軸線一樣牢靠,但現在它們已不復存在,只剩下一堆亂墟。

開發的這片地一直延伸到霧霾深處,煙霧裡的霧氣散發著淡淡的氣味,還能聞到人行道下的沙漠。樣板房建在靠近馬路的地方,完工的住宅在裡面。在更遠處,還能看到一些施工在建的房屋骨架,它們和堆在周圍的廢料連成一片。多克開過大門,來到一片壓好的硬地上。這裡已經立上了街道牌子,但路面還沒鋪好。他把車停在一個將被叫做「考夫曼-布羅德」 的路口,然後往回走。

從這些住宅望出去,你能看見多明古茲防洪峽 的一條支流,它鮮為人知,景色也不算通透。那個已被遺忘的防洪峽被延綿數英里的堤壩、新整飭的土坡和工廠垃圾所切斷,兩旁的企業有的還在經營,有的已經倒閉了。這些住宅基本上是西班牙殖民時期的風格,有著小陽台(不一定是承重的那種)和紅瓦屋頂,意圖模仿那些像聖克利門蒂和聖巴巴拉一樣房價金貴的城市。不過到目前為止,這裡還看不到任何林蔭樹。

多克走到「峽景地產」正門附近,發現那裡有一個小廣場,是為建築工人臨時修的,有賣酒的小店、提供外帶三明治的午餐櫃檯、可以打撞球的啤酒吧,還有一家名叫「少女星球」的按摩店。這個按摩店門口停著一排保養精良的摩托車,擺得如同部隊一樣整齊。這裡看上去應該是最可能讓他找到那幫惡人的地方。而且,如果他們此時正好在這裡,那麼米奇很可能也會在。這些機車的主人是來這裡尋歡作樂的,而不是在裡面嚴陣以待,盤算著怎麼揍多克。想到這裡,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被白光夾裹著,款步進了門。

「嗨,我是珍德。」一位青春可人、穿著青綠色旗袍的亞裔女子遞給他一份塑封的服務菜單,「請您留意一下今天的『貓咪食客』,一直到打烊都是特價。」

「嗯,倒不是說14.95美元的價格有什麼問題,但我其實想找一個人,他是烏爾夫曼先生的手下。」

「好啊。他吃小貓 嗎?」

「珍德,你可比我清楚。這傢伙叫格倫。」

「哦,當然,格倫來這兒的,他們都來。你有煙嗎?」他為她拿出一根沒有過濾嘴的「Kool」。「哦,號子里的風格。那個地方可吃不到小貓,對吧?」

「格倫和我都差不多同時在奇諾待過。你今天見到他了嗎?」

「一分鐘前還見過呢,然後所有人突然就散了。有什麼稀奇事情發生嗎?你是警察嗎?」

「讓我看看,」多克看了看自己的腳,「不……鞋子不對。」

「我之所以問,是因為假如你是警察,你就可以免費預覽今天的『貓咪食客』特別節目。」

「有執照的私家偵探呢?那樣的話——」

「嘿,班比!」從珠簾里走出來一個金髮女子,穿著青綠和橘黃的熒光比基尼,就像是沙灘排球比賽的中場休息一樣。

「天啊,」多克說,「我們莫非在這裡——」

「不是跟你,呆瓜。」班比嘟噥著。珍德此時開始伸手去摸那件比基尼了。

「哦,」他說,「哈……這就是我以為的那個?在這裡?哪裡有寫『貓咪食客』啊?莫非這個意思是——」

嗯……兩個女孩都似乎不再關注他了,雖然出於禮貌,多克認為他還是應該看一會兒。後來這兩人消失在接待台的桌子下面。多克起身離開,打算四處溜達看看。在走廊前方的某個地方,透著靛藍甚至更暗的燈光,還有從黑膠唱片傳來的十幾年前的低沉弦樂(人們譜這種音樂,是為了給那些在單身公寓里做愛的人提供伴奏)。

周圍沒有人。在多克來之前,似乎這裡本來是有人的。這個地方裡面比外面看上去大。亮著黑光燈的套間里貼著熒光的搖滾海報,天花板上鑲著鏡子,還有振動式水床。閃光燈閃爍著,圓錐熏香散發出麝香味,帶狀的煙霧飄向天花板。人造安哥拉羊毛製成的粗絨毯不僅僅鋪在地板上,混著深紅和鳧藍色,顯得色調繁複而妖惑。

當他走近房子後部時,多克開始聽到很多尖叫聲從外面傳來,還有哈雷摩托轟隆隆的聲音。「噢,這是怎麼了?」

他並沒有發現到底怎麼了。可能是這些奇異的感官刺激讓多克在那個時刻突然昏厥了,他也弄不清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許是他往前走時撞到了某個普通的東西,這解釋了為什麼他最後醒來時發現腦袋上有一個很疼的腫塊。不管怎麼樣,在醫院的人說出「硬腦膜下血腫」這種術語之前,多克已經發現那些土氣的背景音樂沒聲了,珍德和班比也消失了,而他自己則躺在水泥地上。這個地方他不認識,不過在他上方獰笑的那張臉,他現在可是認識的。此人就像今日星象里的災星,正是洛杉磯警察局的警督 比格福特·伯強生。

「恭喜啊,嬉皮流氓,」比格福特用他令人熟悉的「30號重油」般的嗓音說道,「歡迎來到麻煩的世界。你那不值錢的嬉皮屁股恐怕很難再靠著幻覺全身而退了。」他手上拿著那個招牌式的冰凍香蕉 ,上面裹著巧克力,他不時地咬上一口。

「你好啊,比格福特,能給我來一口嗎?」

「當然,不過你得等等。我們把那隻羅特韋爾 留在局子里了。」

「不急……再問一下,我們現在這是在哪兒呢?」

「在峽景地產啊。這裡是未來的家宅,那些家庭生活的美好元素很快就會夜復一夜地會聚到這裡。人們在這裡看著電視,大口吞咽著營養豐富的零食,在孩子們上床睡覺後,甚至還可以來點造人的前戲。那時人們不會想到,曾幾何時有個臭名昭著的惡棍躺在地上,嗑藥嗑得迷迷瞪瞪,和刑警講話時前言不搭後語。不過這個警察可是卓爾不凡,倒是聽得懂他的胡話。」

從他們這裡還能看得見前門。透過一些交疊的影像,多克辨認出午後陽光下那模糊的街景,到處是新澆注出來的地基,等著房屋在上面拔地而起,還能看到一些用作下水道和水電線路的溝渠,放著警示燈的防護欄甚至在白天還閃著光亮,還有預製排水管、成堆的填充料、推土機和挖掘機。

「我們不想顯得太沒耐心,」警督繼續說道,「任何時候只要你回過神,我們都可以談。」一些穿著制服的蛤蟆爬了過來,傻笑著應和。

「比格福特,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只記得我在那邊的按摩店?有個亞洲小妞叫珍德?還有她的白人夥伴班比?」

「毫無疑問,全是痴人說夢。腦子全讓大麻給熏壞了。」伯強生警探推理道。

「可是,真的不關我的事啊,無論發生了什麼。」

「當然。」比格福特望著他,又開心地咬了一口自己的冰凍香蕉。多克費力地站了起來,然後開始琢磨一些細節問題,譬如怎麼能讓自己保持垂直,怎麼試著走兩步之類的。這時,他看到一些醫務人員,還有張輪床,上面躺著一具血跡斑斑的屍體。它已經變成了一個待烤的節日火雞,臉上還蓋著廉價的管紗毯子。屍體的褲兜里不斷掉出東西來,那些警察不得不從灰土裡把它們再撿回來。多克覺得自己要崩潰了,他的腸胃或者別的地方受不了了。

比格福特冷笑道:「是啊,我都有點同情你們這些平頭百姓的痛苦了——不過,如果你能更像個男人,少學點那些見到徵兵令就躲的嬉皮軟蛋,你就能多見識一下什麼是越南,下次看到處理這種,怎麼說來著,『硬東西』時,你也能體會我這種職業人士的漠然處之。」

「那是誰?」多克沖著屍體點了一下頭。

「曾經是,斯波特羅。在我們地球上,這得用過去式。來見見格倫·夏洛克吧。你幾個小時前還在找這個人呢,這可有人親眼見到。記性差的毒鬼在選擇異想天開的對象時,最好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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