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反作用力

什麼?

——里查德·M.尼克松

貝蒂·戴維斯和瑪格麗特·杜蒙 在某人豪宅的客廳里。客廳採用屈維利埃 卷飾風格。從窗外的某個地方傳來卡祖笛的聲音,吹奏的曲子乏味得超乎想像,像《賽馬一日》 中的《那人是誰?》。不止一點像。吹笛子的是格勞喬·馬克斯 的一個土老冒朋友。聲音很低,嗡嗡的,還有喉音。貝蒂·戴維斯渾身發冷,搖搖頭,彈一下煙頭,問道:「是誰呀?」瑪格麗特·杜蒙笑笑,挺了挺胸,眼睛看著鼻子,答:「哦,好像是卡祖笛。」

據斯洛索普所知,那確實是卡祖笛。早晨醒來時,那種雜訊已漸漸消失了。不管是什麼聲音,反正把他給吵醒了。過去的情況,或者說現在的情況是,海盜·普倫提斯正坐在一架差不多劫持來的飛機上,飛往柏林。他得到的命令簡明扼要,和別人、和教皇的那些特務得到的命令一樣,教皇變得熱心起來:去,把那個吟遊詩人找來,他還是不錯的嘛……

噢,原來是一架舊「水壺」 ,駕駛艙蓋是玻璃的。海盜的視線被擋住了,記憶中頸部肌肉一陣陣的疼痛又回來了。在他的感覺中,飛機好像一直不平衡,但他還是不停地撥弄著那些鍵鈕。他這會兒正在搗弄「戰時應急能源」——雖然現在好像既無戰事,又談不上什麼應急,他就想看看起什麼作用。他盯著操作板,上面的每分鐘轉數、歧管壓力和氣缸蓋溫度都接近了紅線。他減低速度,繼續前飛,沒過一陣在采勒 上空來了個側翻,還在布倫瑞克 翻了個筋斗,最後,竟然在馬格德堡 來了個殷麥曼 !背上牙齒咬過的地方還痛得他咧嘴,所以側翻時稍慢了一絲兒,還不到三十分之一秒,卻幾乎使飛機失速,搖搖晃晃地完成了一系列難點——是來個普通的筋斗就結束呢,還是把殷麥曼做完?——他已經伸手調動副翼了,別管方向舵了,翻個滾兒有什麼擔心的……不過還是在最後一秒踩了一下腳踏板,算是小小的妥協(我都快四十了,天哪,我也妥協了?),然後直直翻了起來。必須做殷麥曼。

哦,我是土汀 之鷹,

又轟炸,又掃射,

誰也別想打掉我!

德皇比爾呀,你就在山上,

因為我已來到你的故鄉!

讓所有的德國法國小姐們

在窗前為我點亮一盞燈……

因為我是土汀之鷹,發出歡呼的嘟嘟聲,

向著勝利哎,飛行!

奧斯比·費爾這時候應該到馬賽了,已經在聯絡布勞吉特·馬科星了。韋伯利·希爾佛內爾在去蘇黎世的路上。卡婕將要去北豪森……卡婕……

不,不,她並沒有把自己做的事全盤托出。這倒是不關他的事。不論她給他說多少實情,那點神秘感總是存在的。這歸因於他的身份,有些事情他無法干涉。他們倆居然沒有互失蹤跡,沒有在目前奇特的和平形勢下和即將來臨的嚴峻局面中,各自消失在只存在於紙面的城市中、下午間,這究竟是什麼原因?是不是因為有什麼特別的安排,就像現在這樣,使你必須去和需要相見的人見面?是不是冒險活動越正式,從本質上講就越需要分開、需要孤獨?啊,普倫提斯……這是什麼東西,是逃跑的道具?不,不,看看燃油壓力——表上的指針搖搖擺擺的,很低,油箱快沒油了——

對海盜來說這是飛行中的小麻煩,沒什麼大不了……耳機里時不時傳來鬼魂的聲音,向他叫陣,對他譴責:空中交通族們在自己的王國里,在佔領區上空的另一個層面,天線像堡壘,在荒野里排開,輻射了一半的勢力範圍,界定了看不見的、只有對他們才真實存在的空中走廊。霹靂戰鬥機漆成了鮮亮的黃綠色,他們不會看不見。那是海盜的主意。灰色是用於戰爭的。讓他們追吧。有本事就來抓我吧。

灰色是用於戰爭的。海盜攝取別人思想的奇特才能好像也是用於戰爭的,勝利日後就悄無聲息了。可是他的精神問題還沒有完結,還是和以前一樣,有東西遠遠地、若有若無地「纏著」他,那是卡婕的祖先弗朗士·凡·德·格魯夫,度度鳥殺手,財運亨通的軍人。他一直若即若離地糾纏著海盜,海盜對此頗為惱火:自己的身體不僅由自己佔據,還是弗朗士適宜的宿主。這個荷蘭人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麼?和「公司」有關係嗎——當然有了。

他將自己亂七八糟的夢托到海盜身上,那些夢很異端,註解著黑糊糊的田野邊那些在暗影里轉動的風車。風車的每一隻臂膀各指著空中轉動的大輪盤邊上的一點,轉盤轉轉停停,總是和風車上旋轉的十字保持著一致:「風」是個中間術語,是一種傳統手法,用來表達使十字發生移動的真實力量……所有的風都是如此,地球各處的風,在模里西斯糖果般紅紅黃黃的山間尖嘯,或吹動家裡酒杯形狀的紅色鬱金香,花朵里盛滿了一粒粒晶瑩的雨珠——每一場風都在吹動中或直接或間接地畫著十字,每個十字都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曼荼羅,在旋轉中把對立面融合到一起——那麼弗朗士,你告訴我,我周圍吹的這是什麼風,在這兩萬五千英尺的高處?下面轉動著的風磨又是何物?在磨什麼,誰又在照看著磨石?

在霹靂戰鬥機很遠的下方,那些古老的土木建築緩緩移動著,就像畫在鄉間翠綠的畫布上,因為年代久遠,輪廓已經有些模糊。還有大瘟疫時期 敗落的那些村莊,那些村舍田野——當年,黑疫一路向北,割麥子般橫掃鄉民。透過一層冷冰冰的薄霧(有些像一座房子無人問津的角落裡那些蓋在傢具上的床單),一個女高音在唱歌,一直不成曲調,那些音符就像壞死的蛋白質四處灑落……

「這再簡單不過了,」作曲家古斯塔夫咆哮著,「只要你不是老笨蛋就能明白——我知道,我知道,是有個『老笨蛋福利會』,你們互相都認識,你們投票譴責七十歲以下最叫你們頭疼的人,我就是首當其衝的那個。你們覺得我會在乎嗎?你們和我就不在一個頻道上,根本不會受到我們的干擾。我們的差距太大了。我們有我們自己的問題。」

各種穴居動物匆匆跑過麵包屑、掉落的毛髮、酒漬、煙灰、碎布,還有扔在地上的可卡因小瓶,一律是紅色膠木蓋子,上面蓋著「默克公司,達姆斯塔特 」的印章。蟲子們適宜的空氣在離地面一英寸之內,潮濕、昏暗、恆溫,無不恰到好處。沒人打擾它們。在酸爺家裡,人們都不謀而合,不去踩這些蟲子。

「你太著意於音調了,」古斯塔夫尖聲叫著,「陷得太深了。音調只是一種花哨的遊戲。全都是。你太老了。你永遠擺脫不了這些花哨,達到貫通。貫通就是開悟。」

「貫通也是花哨的遊戲。」酸爺拿著象牙湯匙坐在那裡,一匙一匙往鼻子里填可卡因,量大得驚人。他在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戲:手臂直直伸出,「嗖」地劃一個大大的弧線,對準鼻子,在兩英尺處輕輕一送,可卡因就全部到了鼻子里,一粒不撒……接著又把整整一匙拋到空中,成爆米花狀,用鼻子找到目標,「吭」地一聲吞進去。他的鼻孔里光滑得像馬桶,自從李卜克內西 的葬禮後就看不到一根鼻毛了,或許更早就沒了……湯匙在兩手間交替,創造著象牙在空氣中移動速度的紀錄……由於不是在管道里,運動軌跡眨眼就消失了。「聲音本來就是花哨的遊戲,不過要看你有沒有那個領悟力。你的腺體是隱蔽的、虛幻的。所以我才聽施波爾、羅西尼、斯蓬蒂尼 ,我選擇自己的遊戲,充滿光明和善意的遊戲。你擺脫不了最高層面上的那種東西,為了合理剔除其枯燥無味,於是美其名曰『開悟』。夥計哪,你不懂什麼是開悟,你比我還糊塗。」

斯洛索普順著小路躑躅而行,來到一條山澗邊。他把自己的口琴放在水裡,已經泡了一個晚上。就在一窪靜水裡,卡在幾塊石頭間。

「你所謂的『光明和善意』是垂死掙扎。」古斯塔夫道,「那些輕快的調子,無一不發出死亡的氣息。」他悻悻地用牙齒打開一小瓶可卡因,把紅色的碎渣吐到那些亮晶晶的蟲子間。

水流中,這把「好咧」牌口琴的孔眼一個個都顯得變了形,方格彎曲得像音符,成了澗水演奏的一曲視覺布魯斯。所有的河流,只要水流到處,都演奏著口琴和揚琴的音樂。就像里克爾預言的:

但如若塵世將你遺忘,

對靜止的大地說:我流淌。

對湍涌的流水講:我在。

儘管已經年代久遠,仍然可以找到、聽見昔日琴師們靈魂的遺韻。斯洛索普狠勁把水從口琴里甩出來,吹起了今天早晨布魯斯單曲片段的第一小節。他就這樣啜吸著口琴,卻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今天的表現比以往更近乎於一個靈媒了。

一開始口琴並沒有出現。在山中的頭幾天,他偶然找到一套風笛,是四月時某個蘇格蘭高地部隊留下來的。斯洛索普很善於研究。這種莊嚴的樂器對他來說並不難,才一個星期就學會了迪克·鮑威爾在電影里唱過的那支夢幻般的曲子《日暮時請讓我為你歌唱》,時間基本都泡在曲子上,用風笛反覆演奏著:哐呔迪多,呔地,哐呔咚—呔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